贺新朝 第20章

他鼻翼微动,问沉默的沈雁清,“你怎么不喝?”

沈雁清替他倒酒,声线平缓地问出方才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难受?”

纪榛又咕噜一杯下肚,犹嫌不够,还想再饮,被沈雁清攥住了指尖。

烛影之中沈雁清的眼眸稠得像墨,浓得化不开,“你还未回答我。”

纪榛眨眨微热的眼睛,微醺之下他的思绪转动缓慢,可还是磕巴着出个人名,“蒋蕴玉.....”

沈雁清的眼眸晦暗,“你为他伤心?”

乃至于在自己丈夫面前为曾有过婚约的男人买醉?

纪榛的眼睛里都是水光,憋了一路的话得以开闸,如鲠在喉,“蒋蕴玉不过是不想娶灵越,陛下就夺了他的爵位,将他软禁在府中,这跟强买强卖有何区别?灵越是三殿下的胞妹,明知驸马无实权,为何偏偏就那么巧看上了蒋蕴玉,我不信这其中没有猫腻.....”

他在回程路上反复地想、反复地想,想得头昏脑胀才终于察觉这其中的不对劲。

“灵越是三殿下的胞妹,他怎能拿亲妹的姻缘作儿戏?”

沈雁清紧攥着纪榛的五指,问:“你为他们打抱不平?”

纪榛委顿道:“是。”

“那你呢?”

纪榛被沈雁清的反问问懵,喃喃,“我何事?”

“你觉着陛下赐婚是强买强卖,可你与我又是怎样才结亲的呢?”

犹如一滴水珠咚的落入深井里,井壁回响不绝。

今日的蒋蕴玉,三年前的沈雁清,皆一般的无可奈何。

纪榛如遭棍击震在原地。

“你究竟是真心打抱不平,还是因为蒋蕴玉被赐婚而不满?”

沈雁清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只与纪榛两寸距离。

气息交缠间,他仿若又见到了在南苑时“眉目传情”的纪榛与蒋蕴玉,语调愈发缓慢而沉抑,“纪榛,你未免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纪榛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了,胸腔肺腑闷得他无法喘息,被梅浸红的脸也唰的一下褪去红晕。

沈雁清的控诉让他沦为一个洋相百出的丑角,他的不平、他的愤懑皆显得可笑至极。他亦是“刽子手”一个,却在“受害者”面前惺惺作态,他的行径与强买强卖的天子有何不同?他甚至得了便宜还卖乖,谁能比他更无耻?

纪榛泪光闪烁,忽而难以面对沈雁清,颤抖着想要把自己被对方握着的手抽出来。

这一诸如躲避的举动落在沈雁清眼里却像是坐实了他的话€€€€纪榛也许真有私心,放不下青梅竹马的蒋蕴玉。

沈雁清不自觉地咬住后牙,甩开纪榛的手站起身,冷厉垂眼,“谁都能为蒋蕴玉叫屈,唯你纪榛没有资格。”

纪榛惶然看着已然走到门口的背影,撑起软绵的身躯哀声唤:“沈雁清.....”

开门的动作一顿。

可纪榛这回说出的却不再是挽留之言,而是痛苦负疚的一声歉语,“我有愧于你。”

沈雁清双眸一敛,沉吟,“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纪榛重新跌坐回凳上,盘旋在眼底的热泪滚滚而落。

因为目睹蒋蕴玉拒婚的下场,三年来他头一回如此深刻自省,可确如沈雁清所说的那般,事已成定局,他再多的愧疚亦是无用功。但如果再来一回,他恐怕还是会自私地抛却道义,飞蛾投火。

€€

东厢房里灯火通明。

裕和替自家大人铺好新的被褥,频频露出不解的神情。

立于灯烛之下的沈雁清道:“有什么话直说。”

“那属下就说了啊。”裕和摸摸鼻子,谨慎道,“今夜属下见大人抱少夫人进府,看那势头还以为您二人冰释前嫌,往后定是和和美美,怎知不到半个时辰,您又睡这屋了,属下着实不明白.....”

沈雁清慢条斯理地剪了烛芯,眼里倒映着摇晃的火苗,一颗本该沉静的心似乎也被这晃动的烛火搅乱了。他别过眼不再看,淡然道:“你认为少夫人对我如何?”

裕和答得极快,“自然是情深似海,痴心不二。”

“我对少夫人如何?”

裕和噎住,挠挠脑袋,“属下以为,以为.....”

自家大人对少夫人冷淡寡情有目共睹,但他不敢将真实想法说出来,只答非所问憋出一句,“天底下夫妻相处之道各有不同。”

沈雁清心如明镜,“去吧。”

裕和如蒙大赦,关门时多嘴问了句,“要给少夫人留门吗?”

院里近身伺候的皆知纪榛半夜总偷溜着来东厢房找沈雁清。

裕和没听见主子回答,当作默许,留了一条门缝,只要纪榛过来就能推门进去。

屋内烛灭。

窗外雨声沥沥,最是催困,而榻上之人睁眼未眠。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只闻雨拍窗纱,不闻熟悉的脚步声。

难以抑制的念头浮上心间€€€€怎的还未过来?

又恍惚觉得很是荒谬。

沈雁清向来不惯与人同眠,哪怕和纪榛同床共枕也大多都是对方主动,无可无不可。不过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又惹得纪榛一哭二闹平添烦绪。

如此清静,不正是他所求?

今日计出万全,诸事顺遂,他该宽心,可纪榛一句“我有愧于你”却无端扰人。

若真是有愧,早可及时止损,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他问纪榛,也问自己,那句“木已成舟,多说无益”究竟是说与谁人听。

掌心摸到冰凉之物,沈雁清在昏暗中看着牡丹花样的羊脂玉。

“牡丹,我喜欢牡丹.....”

他长街游行那日掷与纪榛的也恰恰是一朵牡丹花。

旁人用过的东西也好意思拿来当作赠礼送他?一点礼数也不懂得。

沈雁清凝眉,却迟迟没有将羊脂玉丢出去。

窗外雨已悠悠停下,纪榛仍是没有出现在东厢房里。

如此也罢,若今日一事能叫纪榛收敛些,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千丝万缕不明涌动如河入海不复返,又是水波不兴。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和榛榛的相处模式belike:

沈大人:她叫马冬梅。

榛榛:什么梅?

沈大人:马冬梅。

榛榛:冬什么?

沈大人(咬牙):马冬梅.....

榛榛(小鸡啄米):哦哦哦,夏冬春!

第21章

隶属太子党派的蒋蕴玉被削爵一事在京都引起惊涛骇浪。

局势不明,满城风雨。而不到五日,太子党迅速反击,再三弹劾朝中拥护三殿下的官员,奏本一本接着一本往上呈,成功将三殿下两枚党羽拉下马。

至此,太子与三殿下的储君之争扯下了最后一层纱幔,京都风云万变,人心惶惶。

内忧不断,外患突袭。

南疆胡人和漠北匈奴暗中勾结,来势汹汹,不到半月一连攻下境边两座城池。

朝中武将自发请缨上阵杀敌,但大多为前朝老将,心有余而力不足。国难当前,纪决冒死上奏,恳请陛下准许被削爵的蒋蕴玉戴罪立功,前往漠北驱逐蛮夷,还边境太平。

太子一党纷纷助阵。

上奏的第三日,天子准奏,拨五千精兵,封蒋蕴玉为正四品飞骑尉,不日启程。

纪榛将兄长托人送来的信笺一字字念过,只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距皇长孙生辰宴已有足足半月,这期间纪榛在坊间听了太多不利于太子的传闻,每日都茶饭不思,生怕牵扯到兄父。好在太子成功扳倒对立官员,而今蒋蕴玉又得立功机会,他一颗吊着的心终是稍缓了些。

只不过漠北一战凶险万分,蒋蕴玉又是初次出征,总归是无法安怀。

信中纪决道蒋蕴玉想见纪榛一面,今夜约在福禄楼。

后日蒋蕴玉就要启程,纪榛与对方这些年虽近乎于割席断交,但自幼相识的情谊还在,为之践行也是合情合理。

纪榛将信笺合上搁置在桌面,想了想唤来奴仆,道:“我有事外出,不必准备晚膳,沈雁清回来若问起,就说.....”

沈雁清会在乎他去哪儿吗?

那夜过后,沈雁清与他分房睡至今,换做从前纪榛定缠上去,可他怕极了。

怕沈雁清觉得他厚颜无耻,又怕沈雁清厌到极点当真与他和离。

这些时日他只敢远远地瞧沈雁清一眼,哪怕是有幸碰上面,也只敢问几句无关紧要的散话。就连易执到沈府来,他心酸得像饮了十坛陈年老醋也不再多吱一声。

沈雁清似很满意他如此“懂事知趣”,可也没有要回主厢房就寝的意思。

奴仆还在等纪榛吩咐,他抿抿唇,“算了,他估摸着不会到这里来,你下去吧。”

纪榛近来因为忧心父兄,性子都不如从前活泼了,如今总算是窥见微光,这才重拾一点笑颜,让吉安把小厨房准备的冰镇酸梅汁端上来。

喝了酸梅汁,又睡了半个多时辰的午觉,命吉安备马赴约。

酉时,近黄昏,天边彩霞如火,整个京都都笼在黄澄澄的霞光之中。纪榛掀帘下马,又见赤金。

这匹黑骑想必会跟着蒋蕴玉出征,在疆场中纵横驰骋。

路人都惧赤金,生怕丧生于马蹄之下,纪榛却不怕。他缓步走过去,赤金从鼻孔里喷出热气,发出低低的警告声。

纪榛哼道:“你这马真没记性,我从前还摸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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