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榛压下恐惧,终是现身在李暮洄眼前,却只站在屏风旁,不敢再上前。
李暮洄狭长的眼微抬,将瓷杯搁置在桌上,道:“上好的都匀毛尖,尝尝。”
对方的语气松快,仿若正在会好友。
纪榛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说:“三殿下,你既引我来你府中,定有自己的考量。还望殿下不要拐弯抹角,告知我兄长的真实情况。”
李暮洄打量着强作镇定的纪榛,道:“瘟疫猖獗,流放苦楚,纪决再是铜筋铁骨也难逃病症入侵。本殿知你关切兄长,好心告知你纪决近况,你难不成觉着本殿特地欺你?”
纪榛不由得往前行了两步,“那他现在如何?”
“自是病痛缠身,苦不堪言。”
纪榛眼前一黑,得了确切的应答转身就要跑出书房,可还未等他出门,就见院前挡了两个持刀的侍卫。他脚步顿住,又回头看好整以暇的李暮洄,几次吞咽后勉力道:“殿下不妨直接说出让我来此的目的。”
李暮洄轻笑道:“你也不若本殿想的那般蠢钝至极。”他招招手,“过来说话。”
纪榛踌躇不前,直见到李暮洄脸上的笑容逐渐被不耐替代,才迈开沉重的步伐。
李暮洄仍是看着他,扫一眼他的双腿,纪榛会意,却挺着腰板不肯跪。
“你可知本殿与沈雁清认识整整七载?”李暮洄拿起盛满茶水的瓷杯,用巧劲直直掷向纪榛的膝盖。纪榛吃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拿在掌心的紫玉磕在地面,碎石嵌入他的皮肉,他闷哼一声,听得李暮洄接着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抬头怒视着李暮洄,对方已然起身来到他跟前,一把擒住他的两腮,冷声说:“这七年,沈雁清事事周到,从不逾矩,偏生因你屡次优游不断,使得我主臣二人离心。本殿冥思苦想,你一无是处,无非是拿这张脸蛊惑人心。”
李暮洄逼近他低斥道:“小狐狸精。”
纪榛被冠了莫须有罪名,气结不已,腹诽若他是狐狸,李暮洄便是阴冷的毒蛇。他挣力想拨开捏着他的脸的大掌,狠狠瞪着李暮洄。
“本殿绝不准许你再挑拨离间,如今沈雁清前往锦州治疫,他本该做却做不到的事情,本殿替他做。”李暮洄的手逐渐往下,虚虚掐住了纪榛的颈子,半弯下身,凝视着纪榛瞬间僵直的脸,低沉道,“没了你纪榛,沈雁清照样可以通往康庄大道.....”
浓重的杀气裹挟着纪榛,让他汗毛竖立,他来此一遭,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听李暮洄所言,只觉得十分可笑,忍不住反驳,“究竟是我害得殿下与沈雁清离心,还是旁的缘由,殿下心知肚明。”
他原是想说虚伪暴戾的李暮洄不值得任何人追随,到底没那个胆子,可此言方落,却见李暮洄像是被他挑破了不该产生的心思,有些恼羞成怒地发笑,“旁的缘由,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纪榛心想这与他何干,不甘示弱地与李暮洄对视。
李暮洄眼神阴鸷,掐着纪榛的五指越收越紧€€€€杀了这个祸水,主臣才能回归一心。
纪榛逐渐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这才感到万分的畏惧,他本能地拍打着李暮洄的手,竭力地想要逃脱这将要剥夺他生机的掌,喘息也愈发沉重。
可李暮洄这次当真是决意取了纪榛的性命,他死死盯着纪榛逐渐苍白的脸,下手狠绝,道:“要怪就怪你姓纪。”
纪榛从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嗬嗬声,力气抽丝一般离去。他双目睁大,瞳孔涣散,恍惚间仿佛见到了带着温润笑意朝他伸手的兄长。
瘟疫肆虐横行,感染者九死一生,莫不是兄长早已在春暖花开之地等他。
纪榛觉着有些累了,扣住李暮洄的手逐渐失力,朝兄长的方向伸去,却忽有另一只带点凉意的掌用力地将他拽了回来.....
“启禀三殿下,大事不妙,城门突发暴乱,流民正在撞门,请三殿下速去镇压。”
钳在纪榛颈部的指骤然一松,他瘫软在地,被阻隔的空气急剧地灌进他的肺腑里,他猛地一呛,伏在地上捂着脖子猛劲地咳嗽,咳得迸出了泪,似要把心肺也一并咳出来。
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李暮洄狠狠地拎住他的衣襟将他半提起来,阴狠地看着他。
纪榛死里逃生,脸上全是热泪,惊骇地往后躲。
李暮洄盯着他许久,一把将他掼在地上,与前来禀告的侍卫一同离去,将纪榛扣在了三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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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乱成一团。
校尉急得焦头烂额,“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暴动了?”
易执站于城楼往下看,手执铁甲的守城卫正在压制不断想要冲破城门的流民。
两刻钟前,易执见到满头大汗赶来的裕和,二话不说打开了沈雁清留下的信笺。信中要他将红布系在城楼的第三根旗杆上,易执照做后,流民当中忽有闹事者大吵大嚷。
“凭什么我们要在城门外等死,难不成我们就不是大衡朝的百姓吗?”
“这些管家老爷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也不跟他们客气。”
“大家一起冲进去€€€€”
流民最易煽动,闹事者三言两语就调高了流民的情绪,继而发生暴乱。
不多时,负责安抚民心的三殿下李暮洄便匆匆赶到。
有了皇子镇场,方才闹事的流民也转了口径,“三殿下到了,我们请三殿下做主,一齐等研制的疫方问世!”
易执望向面色沉重的李暮洄,又看一眼系在旗杆上的红布,沉吟不语,心中难安。
他将手负到身后握起,无声,沈雁清啊沈雁清,帝王家最薄情,纵是骨肉至亲亦免不得自相残杀,但愿你莫要后悔今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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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
驿站门前聚集了不少感染疫病的百姓,叫苦连天。
沈雁清与陆尘料理了不问事的当地官员,日夜不寐安顿疫民,太医亦想方设法研制药方。眼见着已有起色,可患疫病的百姓数不胜数,今日安置了一批,明日又有从其余地界涌来的疫民,划分用来隔绝的地区已然添不下新民。
衙差气喘吁吁,“沈大人,外头乱,都是一些闹事的百姓,你还是别出去的好。”
沈雁清脚步不停,冷厉道:“本官来此便是为民做主,若是官怕了民,还有何脸面称为官?”
他身上的衣袍已两日未换,发冠也不再一丝不苟,带着襻膊,眉宇间有些倦态,一出现在驿站前就引起骚动。
“大人,我儿子咳血两日不止,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研制出药方?”
“何时将我们安置到客栈去?”
“莫不是只嘴上说说诓我们吧?”
沈雁清三两步下台阶,扬声道:“诸位莫急,太医正马不解鞍地研制新药,请诸位再多给些时日.....”
有人哀嚎,“这病不等人呐,时日时日,我母亲就快死了,还给什么时日!”
哭声叫声不绝于耳,衙差都挡不住涌上来的百姓。
沈雁清正想安抚众人,突有一满嘴鲜血的百姓冲上来,他不愿伤了疫民,下意识拿手去挡,却不料那百姓一口咬住他的手臂。疼痛袭来,沈雁清眉心猝然皱起,将人掼向旁侧,低头一看,露出的小臂骤然多了一个血牙印。
陆尘赶来时正见这场景,大骇,“沈大人快些进去拿清水冲洗。”
咬了沈雁清的疫民张着血口癫狂大笑,“没有药方,我死,你们这些狗官也得给我赔命。”
“将人关押到牢中,莫要伤他性命。”沈雁清沉声,嘱咐道,“小心。”
陆尘称是。
沈雁清回驿站内清洗包扎,太医见此,惊愕道:“大人,您这是.....”
他将白布扎紧,片刻,问道:“最新熬煮的药方何在?”
太医将漆黑的药汁端上来,叹气,“待会让疫民服下方可知晓药效。”
沈雁清取了襻膊,用袖子盖住伤口,拿过药汁轻嗅后,毫不犹豫将瓷碗递到唇边。
“沈大人!”
他将新药一饮而尽,淡淡道:“我无妨,尔等接着研制药方。”
众人重重点头,驿站忙活不休。
沈雁清摊开边界图,用朱砂圈出重灾地,几日未曾睡过整觉,下笔时眼前竟有几分恍惚。
一日下来,驿站众人无不是筋疲力尽。
月上枝头,一健硕的千里马停在驿站外,“报,有沈大人的加急信笺。”
沈雁清大步走向院外,抽出信纸,借着月光查阅,半晌,缓缓地阖上眼。
七载相持,福兮祸兮,终究是走至瓦解云散之地。
作者有话说:
盖个章:
1.老三确实对榛榛有点儿意思,但比起跟榛榛有点什么,他更想杀了榛榛。
2.前头说了,沈大人追随的是“圣心”。
非要解释老三的心态belike:七年的合伙人说好了跟势不两立的对家结亲只是当卧底,结果你好不容易有机会彻底把对家搞垮,合伙人先斩后奏捞了对家一把不止,还想跟对家的亲人琴瑟和鸣,你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第48章
“沈大人,擅离职守可是大罪,你当真要回去?”陆尘着急劝说,“再者你手臂上还有伤,倘若途中出什么意外.....”
沈雁清换上骑装,用木簪重新盘好散落的墨发,道:“我已将该交代的事情都记录在宣纸搁于书桌上,这两日就有劳陆大人了。”
王铃枝端着药碗进内,“沈大人,这是太医院研制的新药。”
“有劳。”沈雁清接过瓷碗,一口气将药汁喝下。
陆尘目露担忧,“这些药还未知是否可以治疗疫症,沈大人莫要再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了。”
沈雁清低声,“百姓喝得,我自然也喝得。”
共事多日,王铃枝已完全抛却对沈雁清的不满,闻言钦佩道:“沈大人为民竭尽心力,我等自愧弗如。”
沈雁清并未将夸赞放在心上,又嘱咐了些紧要的事情,最终说:“我会尽快赶回来。”
陆尘颔首,“下官知道怎么做。”
沈雁清系好袖口,郑重一作揖,从驿站后门离开。上马之时他眼前一暗,顷刻又恢复清明。锦州离京都近一百里,他需要用最短的时辰回去,确保纪榛安然无恙再赶回来,半点儿时辰都耽搁不得。
近来他因治疫事多觉少,再加上手臂上被疫民咬出来的伤,又以身试药,精神远不如寻常时充沛。沈雁清握紧缰绳,强定心神,一挥鞭踏出了锦州城。
风也潇潇,雨也潇潇,远方意中人,催我归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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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榛被扣押在三皇子府一日一夜,这处不比沈府,守着院子的可不是什么奴仆,而是身挂铁刀的侍卫。他几次萌发冲出去的心思,脚方迈出书房,瞥一眼侍卫肃穆的神情便打退堂鼓。
颈子上的掐痕变得青紫,连吞咽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会引起涩痛感,足以见得李暮洄下手有多重,纪榛毫不怀疑,若没有前来禀告的侍卫打断李暮洄的杀意,他定会命丧当场。
陌生的坏境让纪榛坐立不安,亦怕李暮洄心血来潮又要他的性命,可相比于此他更关心远在千里外的兄长如今是何光景。
在第五次想见李暮洄被拒绝后,纪榛终究是坐不住了。
“殿下如今在何处,他不来见我,我去见他。”纪榛双拳攥紧,“你们让开。”
说着就要冲出去。两个侍卫唰的亮出了刀挡住他,“纪公子,不要为难小的。”
银刃的光芒冷厉骇人,纪榛被逼得倒退两步,咬牙,悔恨兄长幼年要教他习武时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点儿三脚猫功夫都没学到,如今才会处处受人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