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 第60章

麻绳套住沈雁清的颈子,将他掼到在地,他被马蹄拖着前行出一段距离,顷刻反手斩断套绳,又翻滚着躲过砍下的大刀,再撑地而起,而碧绿的草地已有长长一条血迹。

“不,不.....”

纪榛上下牙关打颤,在这死生一瞬,他忘却了所有。忘记了欺瞒,忘记了爱恨,忘记了与兄长的约法三章,本能地奔向对方。

“榛榛!”纪决大喝。

纪榛知道该听兄长的,可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沈雁清死在这片苍茫草原上。

蒋蕴玉咬牙跟上,“你不要命了么,你答应过纪决哥的,快停下。”

纪榛的马术欠佳,却不顾翻腾的马蹄,疯了一般地挥动着鞭子,再这样下去,马儿失控定要摔个头破血流。

蒋蕴玉痛心地闭了闭眼,扬声说:“纪决哥,你拦着他。”

话罢一扬马鞭越过纪榛朝前,呼喊着,“留他一命,活捉审问€€€€”

纪决逼停纪榛,待马儿踏着马蹄定住,一把将魂飞魄散的纪榛从马背上扯下来摁在怀里,“榛榛,不要看。”

纪榛浑身冷冰冰地抖个不停,两条手臂僵直地垂着,双瞳呆滞地凝视着远方。

蒋蕴玉抵达厮杀处,站在沥血的沈雁清面前,不知说了什么,契丹王抬手让人将沈雁清捆起。

本可反抗的沈雁清一瞬不动地束手就擒,盘腿被绑在车板上运回宫殿。他束好的发冠早就凌乱,半头墨发垂下,锦袍混杂着泥土与鲜血,此番境况,如玉的面容却仍没有半分惊慌与无措,仿若早就为自己算好了下场。

车轮滚过纪榛的跟前,他茫茫然地盯着车板上的沈雁清,双眼瞪大,有温热的液体爬满了整张脸。

沈雁清薄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二字。

纪榛木呆呆地歪了下脑袋仔细辨认。

沈雁清说的是,“别哭。”

夜话飘入纪榛的耳边。

“如今我再问,你心中可还气我恨我,是不是我身亡命陨,你都不会再有半分动容?”

“是。”

纪榛在心底无声嘶叫,不是,不是.....

他急促喘息着,眼前阵阵发昏,在兄长的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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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决将昏睡的纪榛轻放在软榻上,睡梦里的纪榛紧闭着眼,却无法阻止眼尾处不断涌出的热泪将枕巾打湿。

蒋蕴玉匆匆进屋,正要开口询问纪榛之况,纪决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放缓脚步走至塌旁,面色沉重。

纪决打湿了软布,轻柔地替纪榛擦拭泪涔涔的脸颊,蒋蕴玉沉默不语地看着对方的动作,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地跳到他面前。

他想起那日在营帐里,纪决替纪榛围狐裘时异于寻常兄弟的姿势和气氛,心口登时一跳。

纪决和纪榛并非亲血脉.....

“出去说。”

蒋蕴玉神情复杂地颔首,又深深地望了眼昏迷的纪榛,跟上纪决外出的脚步。

纪决嘱咐护卫看好纪榛,这才与蒋蕴玉缓步前行。

蒋蕴玉因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想而暗暗心惊,几次欲言又止才说:“沈雁清已被关在天牢,其余两位使臣亦控制住了,不日即可将沈雁清暗杀契丹王的消息放出去。”

两国交战需事出有因,沈雁清自愿做了这条导火线。

若没有沈雁清,这次的因不过只是“礼单有误”这等小事,说起来不足成为开战的缘由,而沈雁清却做得彻底,且毫无回旋之地。

世人眼中的沈雁清多智近妖,纪决不知他猜出了多少,又猜对了多少。

在纪决与对方的周旋中,无论是营帐里的交谈,亦或者是纪榛被沈雁清套话,他皆隐隐察觉沈雁清投诚之心,却连他都不料对方行事如此决绝,竟以自毁的方式表明决心。

诸事难两全,沈雁清不惜抛却身后名,既与曾效忠的三皇子共赴难,又以肉身为太子的通途铺路,又何尝不是山穷水尽下的无奈之举?

将沈雁清击毙在草原,死无对证当为最佳,可如此一来,目视沈雁清死于非命的纪榛将一世难安......

蒋蕴玉久不闻纪决回应,道:“纪决哥,契丹王还在等我们议事。如今消息封锁,一时半会传不回京都,这期间正是我们布局的大好时机。”

纪决颔首,“蒋家如何?”

“府中地道直通往郊外,届时会有人接应。”蒋蕴玉一顿,沉痛说,“父亲信中所言,若无法逃离,我蒋家也绝不会成为牵制太子殿下登基的软肋。”

通往帝王之位的大道上堆积了太多用朝臣和百姓的森森白骨和糜糜红肉铸成的台阶。

纪家如此,蒋家如此,乃至沈家亦是如此。

无人可幸免。

作者有话说:

哥哥是真的把榛榛养得很好,榛榛很多思想也都是哥哥灌输给他的。

王姑娘这条暗线埋了很久,终于可以挖出来了.....

沈大人也不玩虚的,是真心赴死。

第63章

阴凄黑暗的牢房里,一道血色身影靠着高高堆起的草垛,他时不时从胸腔内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引得看守他的契丹人极其不满。

“吵什么吵,闭嘴。”

沈雁清充耳不闻,啐出一口血沫,微仰起脑袋对上契丹人的视线。他的眼神极冷,黑黢黢的瞳孔像是一口荒废许久的枯井,里头承载着对死生的无畏,契丹人被他这么一盯,脚底窜上一股寒意,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为了折磨罪犯,每隔一个时辰契丹人都会往狱房里泼冷水。北方的秋日阴冷,潮气伴随着寒气腾腾地往每一个毛孔里钻,像是长满了锯齿的小虫子一点点地啃食着骨血,连最深处的骨髓都在隐隐作痛。

沈雁清眉心紧皱忍过从肺腑里升腾的酸疼,牙根咬得发麻。

踏上漠北之路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料到自己会沦落至此€€€€他的仕途之路断绝,纪榛亦对他恨海难填,活着不过行尸走肉,生生死死于他无异。

就算他走出漠北这片阔土,想必在回京的路上对他疑窦难除的三殿下也会痛下杀手。

是他心甘情愿地走上死路。

牢门传来铁链解锁声,颀长的身姿略一弯腰进入狱房内,纪决垂首望着满身血污的沈雁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彼时二人同样身处牢狱,而今身份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日在京都牢中里的对话历历在耳。

“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京都敌友难辨,今日称友明日为敌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

“一日利,日日生,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当真走至弓折刀尽之地亦是我的命数。”

一语成谶。

沈雁清抬眼看着前来探望他的纪决,竟还有心思感慨,“纪大人,此情此景,当真有几分眼熟。”

他扶着草垛缓缓起身,半靠着墙面,平静地问:“可是判决下来了,是凌迟,车裂,亦或者腰斩?”

刺杀契丹王乃是弥天大罪,死在草原上反倒痛快,若被活捉只有受尽折磨的份。沈雁清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将要遭受这些残忍酷刑的人与他无关。

纪决目露寒光,“你真决意赴死,也不该选在榛榛眼前。”

沈雁清坦荡荡地回:“我要他记着我。”

纪决是谦谦君子,极少人前动怒,闻言却疾步上前扼住沈雁清的脖子,五指缓缓收紧,厉声说:“你明知榛榛看不得血腥,却为一己私念在他面前行事,榛榛至今还昏迷不醒.....”

“私念?”沈雁清启唇,他反掌擒住纪决的手腕,推开,“我有私念,那纪大人的私念是什么?”

这一声反问振聋发聩,纪决退后两步。

沈雁清深深看着他,“纪榛将你视为可亲可敬的兄长,纪大人呢,可只把纪榛当作胞弟看待?”

狱房里岑寂得似是山雨欲来的天。

纪决藏了多年的隐晦心思被明明白白地挑破,唇峰紧抿,不发一言。

沈雁清忍着肉身的疼痛挺直站立,他摊开掌心又握住,轻声道:“那夜纪大人定已察觉我在纪榛寝室内,为何不推门进来,是怕见着什么,又怕被纪榛发现什么?”

纪决低斥,“够了。”

沈雁清低笑,颇有几分癫痴地道:“纪榛纵已对我无意,可到底与我合过庚帖,做了五载夫妻。他心性纯真良善,我身亡后,他念着我惨死,爱也好恨也好,定会偶尔记挂起我......我也算不枉此生。”

“纪大人,念在我助你一场的份上,早日行刑罢。”

沈雁清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剧烈咳嗽起来,到底失了力气,又缓慢地靠回了草垛,一副欣然赴死的神态。

纪决漠然地垂眸,半晌,道:“契丹王决定将你一路运送回京。”

作为俘虏行军,人格尽失,生不如死。

沈雁清宁求一死,也绝不忍辱偷生,正想开口,纪决又说:“大军兵分两路,我与榛榛随军队同行。”

狱房的铁链又锁紧,将沈雁清关进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他静坐片刻,忽地轻轻笑起来。他拿准了纪决对纪榛的私欲,纪决又何尝不是算准他甘愿为再见纪榛一面而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在这一场博弈里,无人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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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榛做了很多次的噩梦成了真。

翱翔的鸿雁被冰冷的利箭刺穿长颈,悲鸣一声从苍穹跌落,忽而化作鲜血淋漓的沈雁清,猛地砸在了他的脚边。

他又想起那头被猎杀的惊慌失措逃窜的灰鹿,一双清澈的眼瞳里充斥着哀求与无助,可大刀仍是残忍地砍向它的血肉,如注的稠血喷洒而出,溅了纪榛一身。

他抬起手一看,原来被斩杀的鹿竟是他自己。

纪榛惊叫着醒来,可怖的梦境有如实质,吓得他精神失常一般跌跌撞撞往塌下跑。跑出两步,撞上宽厚的胸膛,他害怕地抬眼,见着让他倍感安心的兄长,力气骤失,身躯一软被兄长扶住。

纪榛从噩梦里回归现实,安静地让纪决将他带回榻上。

他屈着腿抱住双膝,昏迷前的画面钻进他脑子里,沈雁清被围剿、被擒拿.....

他想问,不知从何问起,只是睁着圆眼茫茫地看着兄长。

纪决端来安神药递给他,他很听话地张嘴都喝了。等纪决拿手帕替他擦拭唇角,他才喃喃地喊:“哥哥.....”

纪决根本不必听纪榛接下来的话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抬手拨开纪榛额前一缕碎发,说:“沈雁清活着。”

纪榛水润润的眼睛一亮。

“他刺杀契丹王,罪不可恕。”纪决定定看着眼前苍白的面庞,“榛榛,你能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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