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 第64章

纪决无应答。

纪榛又等了会,确认兄长是入睡了才蹑手蹑脚走到小桌处。

因为太过于紧张,他掌心里全是细密的汗。从小到大,他只有与沈雁清成婚一事逆了兄长的意,而今,他又要为了沈雁清再做一回令兄长对他失望的错事。

他迟迟未能伸出手,可眼前却浮现弱不胜衣的沈雁清。

再蹉跎下去,就是有回春之术的赛神仙也未必能将沈雁清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纪榛用力地咬了下牙,一把拿过令牌闷头前行,走到帐门口又满目愧疚地回头看着塌上的兄长。

待事成之后,他定会向兄长请罪。

纪榛转身出去,而他所以为的熟睡之人却慢慢睁开了眼睛,目视落下的帐帘。

军营内到处点着篝火,明暗交界里有巡逻的士兵不断走动,见了纪榛目不斜视地接着巡查。

纪榛精神紧绷,一刻不停地埋头往前走,掌心握着的令牌磕得皮肉生疼。

他来到一处营帐外,左右点着火炬。个守卫的士兵正在聊天,张大了嘴打哈欠,见着纪榛,奇道:“小秦先生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纪榛心虚不已,却还要强装镇定地亮出令牌,“秦先生有令,夜审沈雁清,你们随我进来。”

两个士兵虽心中困惑,但因为纪榛是纪决的弟弟,又有令牌在手,还是依照纪榛所言进了帐内。

纪榛看一眼紧锁的囚车和沈雁清身上的铁链,又道:“替他解锁。”

士兵面面相觑,并未动作。

纪榛刻意提高声音,“军令如山,你们要违抗不成?”

无法,士兵只好照做,将铁链等重物都去除。

纪榛忐忑地来到囚车前,对上沈雁清晦暗的眼,深吸一口气,“出来,和我去见哥哥。”

沈雁清未动,了然地看着纪榛。

纪榛急了,“还不快出来。”

他转眼一看,有一个士兵已经跑出了营帐,想必是跟蒋蕴玉汇报去了,可沈雁清竟还是杵着不动。不得已,他只好上手去抓沈雁清的腕,颤声道:“你一个囚犯,竟敢不听我的话。”

纪榛抿唇,眼中似有哀求。

沈雁清这才躬身下了囚车,纪榛挺着腰,虚张声势地对士兵喝道:“事关机密,你不许跟来。”

他抓着沈雁清的手一直在抖,却始终不肯松开,直接将人牵出了营帐外。

沈雁清唤他,“纪榛。”

他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对方,二话不说地带着沈雁清穿梭在军营内。

不远处是座山丘,那里虽有士兵把守,但已是他几日观察下来最能逃离之地。

可走了一会儿,沈雁清竟不肯再往前。纪榛本就悬心吊胆,又怕又怒地回头,哽声道:“你难道真想游街吗?”

沈雁清眸光微闪,竟叫他沾了污土的脸都亮了起来,前方有士兵行来,他一把将纪榛扯到营帐后面遮住身形。

二人躲在昏暗处,唯对视的双眼盈亮如星。

待士兵走过,沈雁清低声问:“你要放我走?”

“前方有座山丘,我引开士兵。”纪榛咬牙,抛出准备好的说辞,“你不要以为我心软了,我只是不想你父母老年承受丧子之痛。”

他咽下翻涌的酸痛,“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沈雁清只是静静看着他,并未有动身的意思,而军营里已有骚动,显然他行事已经败露。

纪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本也没认为可以拖延多少时辰,被很快发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急得推沈雁清,催促道:“你走啊,你为什么不走?”

“假传军令是死罪。”

“那你呢?”纪榛哑声反问,“你就不怕死吗?

“你就甘愿在军营里被人辱没,甘愿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甘愿到京都被万人唾骂吗?”

多日的惶恐和苦痛倾泻而出,纪榛崩溃道:“可你是沈雁清啊.....”

那个曾在金銮殿上被天子钦点为状元郎的沈雁清,曾受尽钦慕人人赞不绝口的沈雁清,曾为了黎民百姓奋身治疫的沈雁清.....

“你走吧。”纪榛痛得手指都在痉挛,“我求你走,我不要你死在我面前,到哪里都好,你走啊!”

他猛地一推沈雁清,转身就要去引开士兵。

可沈雁清却从背后拥住了他,双臂紧紧地将他€€在怀中,不让他有再前进的可能。

“纪榛,我很高兴你还能在乎我的安危,这就够了。”

沈雁清将脑袋埋进纪榛的后颈,他抱得那么用力,手背上青筋浮起。

纪榛感受到颈肉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泣不成声,“沈雁清,求你别死.....”

赶来的士兵将二人围了起来,蒋蕴玉神色肃穆地从主动让成两道的队伍里走出来,见着相拥的身影,沉声说:“来人,将沈雁清押送回去。”

沈雁清缓缓松开纪榛,纪榛却反抱住他的手臂,哭道:“你总嫌弃我不学无术痴钝不堪,可你才是世间最糊涂。”

士兵擒住沈雁清,他把被纪榛抓着的手收回来,微微一笑,“你说的是,可我甘愿做蠢人。”

这场闹剧似的出逃并未引起什么大波澜。

失魂落魄的纪榛被蒋蕴玉带回纪决的营帐,他一见面色苍白的兄长,不敢也无法说出求饶的话,只慢慢地将令牌放回了小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纪决难得地没有去扶。

蒋蕴玉气道:“你好本事,竟然胆大包天到偷令牌,你知道换做旁的人要如何处置吗,就算不砍了脑袋也要责打五十下军鞭。纪榛,军令如山,你别以为我会宽恕你.....”

纪榛知其不可为却为之,也不反驳,磕巴道:“我、我知道错,你罚吧。”

蒋蕴玉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当真肯为了沈雁清受军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气汹汹地掀袍坐下。

半晌,纪决拿回令牌,不容置喙道:“你到外头跪着吧,跪到天亮方可起身。”

已是初冬,室外天寒地冻,离破晓至少四个时辰,一通跪下来,双腿酸胀红肿不说,定免不得病一场。

二十多载,纪决从未如此重的罚过纪榛,就连蒋蕴玉都诧异不已,瞥一眼纪榛单薄的身板,忍不住求情,“纪决哥.....”

“你也说了,军令如山,不能因他是我弟弟就当作无事发生,总要做个表率。”

换做以前,纪榛定撒娇卖乖把责罚糊弄过去,可现在他却重重叩首,“我领罚。”

他说着,毫不犹豫地走到帐外,拨开衣袍双膝碰地。

纪决掌心收紧,面上像是半点儿也不心疼,对蒋蕴玉说:“你回去歇息吧。”

蒋蕴玉见纪决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起身走到帐外,见着纪榛直挺挺地跪着,又气又无奈,忍无可忍道:“你就这样喜欢他?”

以前娇气得随便磕撞两下就要掉眼泪,现在倒是肯为了沈雁清在冬夜里跪足一宿,连一句求饶都没有。

纪榛垂眸,默认。

蒋蕴玉深吸一口气,拂袖而去。

后半夜下起了小雪,纪榛冷得直打颤,四肢冻得像是冰块,意识也不大清醒。

蒋蕴玉偷偷地来看好几回,纪榛在冷夜里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昏倒,却又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就连来来往往与他交好的士兵都有些不忍。

可自始至终,所有人眼中最疼爱纪榛的纪决却没有半分动摇,甚至不曾出营帐去查看一眼。

待晨光微熹,纪榛知晓责罚结束,才身子一软猛地往地上坠去。

暗处的蒋蕴玉惊道:“纪榛!”

帐内彻夜未眠的纪决手指微动,终究没有现身。

第68章

跪足一夜的纪榛不出意外地发起了高热。

赛神仙给他把了脉,又让人强行灌了药,等他彻底醒来时,已近黄昏。

吉安把煎熬好的药递给纪榛,他望着黑乎乎的药汁一口闷下,才醒没多久就要下榻。可一动,酸麻不堪的腿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似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公子你做什么?”

纪榛忍着酸痛和眩晕穿鞋,说:“哥哥今日还没有换过药呢。”

他被罚跪了一夜,也知自己有错在先,对兄长是没有半分怨言的,只是仍极为记挂兄长的伤。

吉安拦住他,犹豫着说:“大公子派人来道往后不必公子你照顾了,让你暂时好好待在营帐里别出去。”

纪榛面色一僵,“哥哥不要我照顾了?”

吉安见他被泼了冷水似的,连忙安慰道:“大公子还在气头上,等他不生气了,公子再去见他吧。”

“是,是。”纪榛慢慢坐下来,低迷道,“哥哥现在一定不想见到我。”

他抱住曲起的双腿,自责道:“他有伤在身,我还惹他生气.....”

吉安知晓昨晚的骚动,说:“公子你一遇到沈大人就脑子糊涂,行事鲁莽,也难怪大公子发这么大的火。”

纪榛愈发愧疚,恨不得再跑出去跪足一天一夜让兄长消气。

他并非没有想过求兄长放了沈雁清,可沈雁清素来与兄长和蒋蕴玉势不两立,如今对方又作为俘虏行军,若兄长真依了他如何向将士交代?

他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怕军法责罚,可到底还是将事情搞砸了。

吉安跟了纪榛这么久,不曾见纪决真的罚过纪榛,也不免唉声叹气地蹲下来。

主仆二人正是陷入萎靡的情绪里,赛神仙来为纪榛复诊。

“热是退了,但寒气入体,这几晚多盖些被子,不要再着凉,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纪榛不免问道:“我哥哥如何?”

“小秦先生放心,我午间替秦先生看过,伤口无碍。”

纪榛这才松一口气,又听得赛神仙说:“倒是囚车里那个有些棘手。”

“什么?”

赛神仙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啧啧道:“昨夜之事老夫略有耳闻,想来上一回小秦先生询问老夫并非好奇心作祟。”

纪榛白着脸,“先生别拿我打趣,他还好吗?”

“病气入肺,没有个三五载的疗养,恐难以痊愈。”赛神仙正色道,“江南水乡养人,若是能前往那处定居,大有益处。”

纪榛嗫嚅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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