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 第69章

朝堂风起云涌,纪家从泥底里翻了身,又得新帝重用,纪榛自也水涨船高,众人私下虽会议论他的过往,却无人敢再对他不敬。

男人连忙躬身道:“原是纪公子。”

纪榛盯着地面的污物看,沈府的门楣素来干净整洁,而今却随意被人吐痰弃物,叫他双目刺痛,不忍再看。

他忽地想起郊外那尊无人问津的泥菩萨,有求时众人皆推崇备至,一旦没落了比土垢还不如。攀高捧低,亘古不变,无非是瞧谁爬得更高,摔得更惨。

行人皆不以为纪榛是来缅怀过往,谄媚道:“纪公子出身世家,当年那沈雁清真不识好歹,大家说是与不是?”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无一人反驳。

纪榛听着耳边阿谀奉承的话,忍不住低低笑了声,想他纪榛也有这般被人追捧之时,实在匪夷所思。

吉安端详着纪榛的脸色,驱赶道:“我家公子如何不需你们说,都散了。”

行人做鸟兽散,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纪榛指尖痉挛得难以动弹,忽地奋力地踹走脚步的秽物,里头的水渍溅湿他的鞋面,他浑然不觉,竟又拿过街边摊贩的扫帚清扫起沈家的门前。

走出几步远的人见他如此,皆像看着疯子一般看着他。

纪榛不作理会,将秽物扫走后,又到附近的水井打了水冲刷。

吉安也吭哧吭哧地帮忙打扫,嘀咕道:“他们倒是厚脸皮,以前说得多难听,如今倒都改了口径,我呸.....”

纪榛动作慢下来,抬头望着结了蛛网的沈府牌匾。

沈家世代清白,不该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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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舶行了整一月,终要返程。

途中倒是有靠岸休整之时,偏生因着是禁渔期,渔民担忧官府抓捕,只敢停靠一些无人的小岛或落后的小渔村。

这些地方往来都得靠船只出行,消息闭塞,对外界的变故也滞后不已,沈雁清下船陆行的打算落了空,好在得知了蒋蕴玉行军成功一事,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些许。

他的眼睛仍看不真切,远了雾蒙蒙一片,近了也只瞧着虚影。

发现沈雁清的少年负责照顾他的起居,每日都会来给他换药。船上条件太有限,新鲜食物太少,沈雁清身上的伤总是反反复复,更别谈双眼能恢复视力。

今日停靠的城镇虽仍是落后,但较之前几个要繁华些,沈雁清听着岸边的人声,多问了一句。

少年答:“是有驿站,不过出行的都是小船,除了官府的信差是不载人的,还未必有我们的渔船行得快哩。”

船上无纸墨,沈雁清拿了刻刀在竹板上刻字,只一个清字,托少年将竹板交给驿站送往纪决手中。

少年有些犹豫,“大人,我阿爹说了,不去招惹官府的人.....”

沈雁清原是考量找当地官员商讨回京之事,可如今他不知外界情形,又双目浑浊,待在船上反而稳妥些,只是仍想着多一条法子让纪榛知晓他的下落。

沈雁清道:“只是送信,无妨的。”

少年这才拿着竹板出去。

待少年到了下了船,正想进市集,却被父亲拦住,他说清楚来龙去脉后,男人拿过竹板悄声说:“你就当送过了。”

少年诧异,“可是.....”

“沈大人虽有恩于我们锦州,他现在到底比不得从前,要是被发现我们收留罪犯,岂不是要遭殃,这竹板送不得。”

少年搔搔脑袋,拗不过父亲,只能眼睁睁瞧着竹板被丢弃在岸边木篓里。

一个时辰后,渔船再次启辰,少年才回到船舱告诉沈雁清竹板已送出去。

沈雁清露出这一月来第一个浅淡笑容,“多谢。”

若是他视线清明,定能发觉少年强作镇定的神情。

可惜。

€€

锦州有繁花,纪榛到此已有十日。

他每日都不敢耽搁,拿着沈雁清的画像到处问询,锦州的百姓大多数都认识沈雁清,可所得到的结果皆是不曾见过。

初始的前几日,纪榛信心满满,他总觉着沈雁清定在何处等着他,可眼见着走遍了锦州的每一寸土地,仍是半点音讯都无,他不禁恐慌不已。

纪榛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原就单薄的身躯更是纤瘦得似风吹就能跑的纸张。

如此,他仍是不肯放弃。

每夜入梦他都会见到火光后的沈雁清,可每一次他奋不顾身要扑向对方,沈雁清总会先他一步投身火海。

梦醒,两鬓濡湿,汗流浃背。

纪榛心中清楚,所有人都觉着沈雁清已经死了,他有时候甚至也会冒出这样惊骇的念头。吉安就曾见纪榛因此蜷缩在墙角痛哭流涕,可哭过后又仿若无事一般接着满街头寻找。

赛神仙在纪榛临行前为之把了一脉,私下同纪决说他心弦难续,执念深沉,一旦接受了沈雁清死亡的结果定遭反噬,届时便恐真是要疯癫一生。

他这般寻寻觅觅,说到底不过是在逃避沈雁清身亡一事。

十日、半月,纪榛走得脚底起泡,头晕眼花,仍步履不停。

一月之期将近,沈雁清始终无影无踪。连跟随着的吉安都不抱希望,却也不敢劝纪榛回京,他时常见着纪榛呆呆坐着抚摸手腕上的粉玉,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

纪榛从厢房里出来正见吉安跪在月色下,朝着天上的明月合掌,絮叨道:“月老啊月老,你可怜可怜我家公子,也可怜可怜这对有情人,让他们早日相见吧.....”

他听着吉安的祷告,躲到门后,双掌捂住从喉咙里跑出来的哭声,对沈雁清的思念犹如浓稠的夜色,深不见底。

银月弯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第73章 (完结章 €€ 下)

沈雁清人间蒸发整二月,纪决上奏请新帝为沈家平反,同时公布沈雁清死讯,为之立衣冠冢。一时间,京都曾贬低沈雁清的百姓纷觉愧疚,学堂内竟又吟起了沈雁清饱受称赞的诗词。

立冢那日下了一日的小雨。

由易执为好友的墓碑题字,王铃枝和陆尘等同僚同去拜祭,沈家双亲肝肠寸断,沈母更是昏倒在衣冠冢前。

就连纪决和蒋蕴玉亦前去送行。

而身为沈雁清男妻的纪榛却并未现身。

他仍在锦州,好似待在此地就能离沈雁清更近一些。他固然高兴陛下能为沈雁清翻案,但依旧不肯接受沈雁清离世之事,自然也就不愿送别沈雁清。

一月之期已过七日,今日兄长又来信,催他回京都,纪榛细思过后,决定回京向兄长和蒋蕴玉等人告别,再次启程。

所有人都可以放弃找寻,唯他不可。

锦州找不到,就去更远的地方,便是走遍大衡朝的大江南北,他也甘之如饴。

回京那夜细雨连绵,湿漉漉的街道处长了青苔,吉安坐在车厢内昏昏欲睡。纪榛望着走过好几回的锦州小巷,想象着沈雁清在此留下的踪迹。

陛下还未替沈雁清平反之时,锦州的百姓仍对沈雁清尊敬有加,当日对方定在此处竭力劳心才能得此赞誉。

纪榛想着百姓口中的一声声“沈大人”,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可笑过后便是无限的空虚。

沈雁清也曾在此处思念过纪榛,同样的地方承载着同样深沉的怀想。

一地两隔,斩不断的渴慕。

回到京都后,纪榛偷偷去看望过沈家父母。

沈父不再为官,二老好似老了十岁不止,沈母的头发夹杂了太多白霜,从前总是端庄的神情也被哀愁替代。纪榛只敢远远驻足,怕出现在二人面前又勾起伤心事。

沈家的门前虽恢复了整洁,却也不再有人上门巴结。

往后众人提起沈雁清,也只会惋惜一句,“哦,那个连中三元的状元爷,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

吉安轻唤,“小将军今日为公子践行,时辰快到了。”

纪榛这才回神,放下车帘回府。

他同兄长言明要接着找寻沈雁清时赛神仙亦在,兄长原是不肯,而后赛神仙不知同兄长说了什么,竟让兄长改了口。

蒋蕴玉得知他要离京,劝说无果,特为他送行。

三人共坐一桌,把酒言欢,谈起往事皆笑中有泪。

“这几年过得像梦一般。”蒋蕴玉站起身,“我时常觉着自己还是侯爷,又想起原来我已经是将军,可究竟是怀远将军还是镇国将军,也得再想一想。有时候睡醒一睁眼竟有些忘记自己是在京都还是在漠北。”

他问纪榛,“你说好笑不好笑?”

纪榛有点醉了,两颊微红,笑吟吟的,“好笑,好笑.....”

他又何尝不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每日醒来都得仔细地思量着今夕是何夕,却原来连大衡朝的帝王都换了人。

短短二十三载,有过欢笑有过热泪,见过新生见过死亡,长得他用尽笔墨都诉说不尽。

纪决沉默地饮酒,纪榛挨着兄长,一遍遍地唤着哥哥,泪流满面。

蒋蕴玉提住纪榛的肩膀,又忍不住要劝对方留下,可话到嘴边又记起对方半月来痴痴癫癫的模样,末了,只赤红着眼说:“走了好,走了好。”

纪榛提酒道:“再喝。”

酒气沾了满身,待酒坛见底,纪榛瘫倒在地,几近不省人事。

蒋蕴玉不忍地别过脸,“走吧,省的又变成个傻子.....”

纪榛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酒多些还是泪多些,纪决拿袖口替他擦拭,又将他背到背上,就如同儿时一般将他背回了院子。

纪榛趴在兄长的后颈,温热的呼吸扑洒在纪决的脸侧,嘟嘟囔囔说着话,“我会找到他的,哥哥,你相信我......”

纪决手上颠了下将纪榛背劳,轻声应,“我信你。”

纪榛半醉半醒地抽泣着,“其实你们都觉着他死了,只有我,只有我.....”

纪决将睡去的纪榛放在榻上,褪了鞋袜又盖好被褥,凝视着烛光里满是泪痕的脸。

无人比他更不舍放手,可纪榛既活在梦中不肯醒来,他也只得从愿。

“榛榛。”

他重复道:“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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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烟雨朦胧。

纪榛行装简便地上了路,此行将一路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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