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狂喜笼罩下来,中贡士,也就等于中进士了,所谓殿试,不过是分个一二三甲的排名。
“我中了,娘子……”林子葵第一反应,是回家给萧照凌报喜。
可他又想到照凌不在家,所以就急匆匆赶往硕王府找老师去。
此时,萧复在和小皇帝确定殿试题目。
文泰年间,殿试题是由内阁拟好,再由皇帝选择。内阁学士、首辅、次辅,共同提前拟定题目,这就有了可乘之机,无论皇帝怎么选择,都逃不开这个范围。今年原本也该是如此的,可锦衣卫审问出庞襄,说他爹和内阁大臣私交甚笃,连殿试题目一样能到手。
萧复直接命人将内阁拟定的题目用火烧成了飞灰,哪个环节都会出问题,那不如自己来出。
自然,他自己不是个能出题的人,别说殿试策问,这会试题大半他连看都看不懂。
小皇帝如今已是有模有样,道:“朝廷如今需要的,是能帮朕安邦定国的人才,这策问,自然从民生治国出发。皇父认为呢?”
民间学子亦能猜到上面的想法,免不了提前准备。小皇帝接连提了几个国家亟待解决的问题,萧复发现林子葵都写过文章,全都押中过。
这一琢磨题目,时间就晚了,萧复忽想起今日放榜,再一看天色:“这都酉时了?坏了。”
小皇帝问:“皇父,什么坏了?”
“皇父还有事要出宫,这出题的草稿,你自己攥着,别让任何人瞧了去。”
小皇帝就把草稿纸放在了蜡烛上,纸张边缘缓缓变黑燃烧:“皇父放心,儿臣已了然于胸,不需要此物。”
萧复时常出宫,但毕竟萧复是昌国公的儿子,时常回去看父母,实属正常。宇文煊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他也没那个胆量,派人去跟踪萧复,他连自己的势力都还未培育起来,身旁只有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小太监,算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而非皇父的。
萧复换了衣裳乘坐马车出宫,一如既往,先回了定北侯府,换车再去林子葵那里。
林子葵不在别苑中,院里只有几个打扫的仆役,告诉萧复:“爷,公子中了会元,去硕王府报喜了!”
萧复望着暗下去的天色:“可有说何时回来?”
仆役摇头不清楚。
因此地离贡院近,不时传来一些中贡士的学子们请人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到了晚膳的时间,林子葵白天去了硕王府,硕王得知消息,当即宴请宾客招待,让自家灿哥儿跟林怀甫多学学。
“都说金解元,银会元,贤侄,你既是解元,又是会元!来日中个状元,好家伙,这是连中三元啊!”
“王爷谬赞,在下万不敢当。”
硕王脸上有光,自称是林怀甫的异姓兄弟,发帖请了诸亲好友来吃饭,隔壁的昌国公夫妻俩也请来了,明华郡主看了硕王的帖子,疑惑道:“硕王哪来的异姓兄弟,皇家人认异姓兄弟,这荒唐事,也只有他那个不着调的干得出来!”
昌国公正在换衣系扣,对铜镜里的夫人说:“宇文锻做的荒唐事还少么,他这异姓兄弟我见过,是薛谏之的学生,很得他喜爱看重。人拿个会元也不稀奇,搞不好能连中三元,日后为官也是股肱之臣,宇文锻精明着呢,你以为他会随便跟人称兄道弟么。”
硕王爷一口一个贤弟,方才还是贤侄,一会儿又变了。他敢认,林子葵可不敢当,来往的宾客不约而同看向这宴会的主角,年仅十八的年轻会元,如此清隽儒雅,卓逸不群,家里有适婚姑娘的,都打起了主意。
真要等人中了一甲进士,那提亲的就多了。
萧复的马车停在硕王府街道对面,没有进去。他仰躺在马车里,听见王府里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连户部尚书都来对林子葵举杯:“听翰林学士提过林公子的名字,说你写的文章,那叫一个独步天下。”
林子葵来回就那么谦虚的几句:“不敢当,不敢当。”
他吃过展露风头的亏,如今越发小心了。
明华郡主见了林子葵,也暗自点头道:“老爷说得不错,是样貌好,他又有学问,又不张扬,都中两元了,竟还不狂?他性子沉稳,寒门出身,正合我意。家里二姑娘也及笄了,老爷不妨回去问问她?”
国公府的二姑娘,也就是萧复的小妹。
打他主意的,还不止一个昌国公府,且多为不需要靠联姻来壮大实力的王公侯爵,只想给小姑娘添个入赘的如意郎君。
林子葵这性子,很得长辈眼缘。
酒阑人散,硕王留林子葵宿下,林子葵在硕王府住过一两个月,已是轻车熟路,墨柳将公子扶了过去,林子葵几乎没喝酒,全是白水,林子葵坐在院落的葡萄架下,仰头望着月初时的一轮新月,如一条细细的弯钩。
“快中秋了,照凌会回家么?他还不知道,我取中了会元。”他呢喃着,墨柳给他打来洗脚水,闻言道:“公子,萧娘子这个月都没回来过两次,我瞧她根本就不喜欢您,心里没有您,若是有您,怎会不回家?哪个小娘子如他这般。”
金樽坐得远,听着,但不反驳。
侯爷
林子葵摇头沉默,自己脱了鞋袜,水还烫,他双脚踩在冰冷的铜盆边缘。
听见墨柳碎嘴子:“尚书家的小姐不好么,您却告诉人,你已娶了正妻。”
话音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尚书家的小姐,有我漂亮么?”
林子葵霎时抬起头。
墨柳当即噤声。
“问你呢,书童?有我漂亮么?”
墨柳涨红脸,瞧见萧娘子在夜色下高大的身影,真是奇了怪,若非公子从来没说过,他都要怀疑萧娘子的性别了:“夫人,我也没见过啊,你怎么突然来了……不对,这是硕王府,你怎么进的。”
“我说找我家郎君,就进来了。”萧复先抬手打发金樽消失,然后让墨柳也走:“你先出去,别在这儿了。”
墨柳:“我出去,那我去哪儿啊?”
林子葵出声:“墨柳,你去相爷那里吧。”
“……好吧。”
林子葵的目光,始终在萧照凌身上。萧照凌给他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如同将要脱线的风筝。林子葵望着他不说话,萧复低头注视他:“哪个尚书跟你提亲了?”
“……没,没有提亲,只是说了一下他有个女儿,问我可有婚配。”
萧复掀起袍角,坐在墨柳方才坐的小矮凳上:“这还不叫提亲呐,是哪个,姓什么?”
“户、户部尚书……姓周,我都拒绝了的。”他一坐小矮凳,就差不多和林子葵平视。
萧复用手试了试铜盆的水温,瞥见他的脚还是干的,这还没洗。
“水好了,可以洗了。”
“嗯。”林子葵点头,放脚下去,水面淹没白皙到透明的脚踝,萧复脱了鞋袜,也放脚进去,铜盆不大,他正好踩在林子葵的脚上。
“小郎君连脚也生得这么好看。”萧复用脚趾故意去戳弄他,用脚板给他搓脚,林子葵赧然了,十颗圆润的脚趾微微蜷缩起来,摇头转移话题:“我……会试放榜了。”
“已经放榜了?几时的事?你定中了吧!”萧复假装不知道。
“中午放的,中了的,我中了……会元。”他低声道。
“竟真中了会元!”萧复朗笑道,“我就知道林郎会中的,你聪明绝顶,从不让人失望,你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
“还不能急,为之尚早,还有一场最重要的殿试呢。”林子葵也高兴,但他稳得住。
“殿试也就一道策问,你不必担忧。你想几时考?”
林子葵道:“朝廷并未通告,按往年的规律,会试放榜的三日后便是殿试。可我今日听人说,摄政王处置了一大批内阁腐败官员,殿试题不从内阁进了,题目也要重新拟定,也说不定……还要等一个月。”
萧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怎么能让我家小郎君等一个月那么久?你说三日,那便三日。”
林子葵笑道:“怎么能我说了算,我又不是什么人,皇宫不是我家开的,只能听天由命,倘若早些考好,那便不必提心吊胆了。”林子葵并未问他这个月不回家做什么去了,心里是想问的,怕问了,就收不住了,干脆不问好了。待考完试后,再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夜里歇下了,许久不见,话却不多!林子葵快在他怀里睡着了,听见萧复在耳边的声音道:“对了林郎,天子容颜,不可直视,你殿试时,可不要抬头了。”
三日后,八月初四,大早黎明,林子葵就在宫门口等着了。和他一同候着的还有各个籍贯考上来的贡生。
卯时过,一个穿着深赭色官服的老宦官引众位贡生入宫,先点名、再换衣、散卷、赞拜。
宫里稀奇,林子葵也有些管不住眼睛,悄悄抬头多看了几眼。
辰时两刻,三百余贡生列在奉天殿中,四周宦官林立。
不多时,听太监高声宣道:“陛下到€€€€摄政王到€€€€”
众贡生恭敬下跪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皇帝年幼稚嫩的声音传来:“众贡生平身。”
林子葵今日戴了€€€€的,他怕不戴闹笑话,此刻低垂着头站起身,他在第二排,前头还站着人,余光瞥见高处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龙椅上的小皇帝,身着龙袍,一个是龙椅下首的摄政王,高大许多,隐约瞧见他的袍角,是一件玄黑蟒袍。
第61章 金陵城(30)
林子葵听人说过, 摄政王名唤萧复,是昌国公府的公子。前几日在硕王府,除了户部尚书问他打听婚配, 林子葵还瞧见有个伯爷问他家儿子萧复娶妻的问题。
昌国公直接摆手:“他婚事,我跟他娘做不了主, 你要不明日上朝请奏?直接问他去?”
当场将人说得不敢再吱声。
林子葵和摄政王的联系,仅在那时空当下存在了短暂的几句话工夫。
摄政王也姓萧,且上过战场,战功赫赫, 林子葵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个问题,眼神瞥在对方的靴子上。
但摄政王一句话也没说,只平静地坐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股棱棱威压。
但先说话的人却是宦官。
“今日殿试,不得大声喧哗、交头接耳, 不得舞弊营私,否则逐出奉天殿, 杖责三十,朝廷永不录用!贡生, 都听明白了吗!”
贡生异口同声:“听明白了。”
而小皇帝的声音,实在太年幼了些, 坐在垫高的龙椅上问:“今日殿试, 朕策问你们两道题。”
林子葵且听他声音有些耳熟, 不过小孩的音色, 大多如此,他并未想过这孩子曾被送到他面前, 让他考校过。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 还低着头, 小皇帝也并未认出。
“贡生且听题。”宇文煊道,“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话,在贡生心中何解?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此言一出,偌大的奉天殿,空荡荡的寂然。这问题答不好,仕途就尽了。
谁会知晓,才八岁的皇帝,殿试策问问这样的题目。
但很快,就有胆识过人的学生出声回答:“学生认为,君王应当保民、爱民、得民、恤民、成民、抚民、利民。苟无岁, 何以有民? 苟无民, 何以有君? ”
小皇帝暗自点头,萧复手指搭在扶手上,没有作声,视线扫过林子葵€€€€让他不抬头,他还真不抬,若林子葵一抬首,便能瞧见萧复戴了比皇帝规格低的冕冠,这冕上珠帘,将他的容颜遮掩了大半。
今年的新科进士,贤才不少,会试试卷小陛下都看过了。他一旦点头,梁洪就用笔将考生姓名圈起来。
又有人道:“君王应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应于掌上!”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明听。天便是民,民便是天,君为天子,君王是以是天下百姓之子。”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在这些大致思想相同,重复孟子所言的芸芸声音中,突如其来传来一道温和的、却也冷静过头的言语。
“学生以为,民为贵,指的是被教化的民。”
奉天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小心朝声源处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