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盯着林霰的侧影,另一种胆寒的情绪翻涌起来€€€€
他猛然思及满江沉船,以林霰的才智,难道就一点没算到那些船员打算沉船逃生吗?
如果他猜到了,却什么也没说,放任那艘船沉入满江,为什么?
他们在船上意外发现了遂州首富杜隐丞的秘密,由此牵连到东厂暗卫,若是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朝局、皇室都将掀起轩然大波。
可船沉了,一切线索淹没在暗流涌动的江水之中,再想深挖下去势必受阻。若霍松声有时间同他们慢慢耗还好说,但漠北离不了人,他根本没功夫一点点查下去。
难道说,林霰故意放任沉船,险些将自己搭进去,只是为了中断线索,不想霍松声继续往下查?
难道林霰很早就知道船上有什么?
他那么做,是要掩盖船上发生的一切,甚至是杜隐丞背后的人。
霍松声的脸色逐渐变沉。
看来他将林霰留在府中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病弱的狼也是狼,林霰这个人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霍松声勾起唇角,说道:“先生既然醒了,待会便陪我去看看船上救下来那几个小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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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从船上救下来那三个姑娘安顿在侯府别院。
南林侯府耳目众多,附近不少人盯着,把人放在别院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林霰简单洗漱一番,没怎么用早饭,喝了半盏药便饱了。
外头天冷,霍松声怕林霰经不起风吹,差人送了件披风过来。
符尘替林霰穿好,仔仔细细将领口封上,不敢叫他受寒。
穿戴整齐后,三人一道往别院走。
符尘撑着伞,将林霰严实的护着。
霍松声还没个病秧子排场大,他抗造,也不讲究,不下大雨不爱撑伞,侯府下人都习惯了。
林霰看他一眼,对符尘说:“给将军打吧。”
符尘愣了一下:“先生……”
林霰扬着下巴:“去吧。”
霍松声可不兴这安排:“得了,我没你那么弱。”
符尘左看看觉得他家先生似乎不大高兴,右看看觉得霍松声不太领情,小孩儿夹在中间好难做,叹了口气,干脆把伞塞进霍松声手里自己跑了:“霍将军,有劳了。”
“哎€€€€”
霍松声举着伞,伞面被风吹得直抖。
林霰很应景地咳嗽起来,要将伞接过来:“我来吧。”
缠着绷带的手伸到面前,霍松声眼尾一跳,没好气道:“算了,本将军就照顾一回病秧子。”
霍松声换了只手,伞面朝林霰那边倾斜过去。他和林霰差不多高,撑伞不费力,竟比符尘护的还要周到。
小孩儿起初不太放心,走一步三回头,后来便自顾自地走了,心里对霍松声还算满意。
侯府地大,当年老侯爷回南林前解散了府中一半下人,昔日热闹之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是周遭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别的声响,林霰再次抬眼时只觉一片萧索。
彼时他们正走在一条蜿蜒的石子道上,不远处是一处凉亭,一方清池。
林霰再向身边看了看,一溜排光秃秃的桐树在雨中静立。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深感寒意。
霍松声注意着他,问道:“还冷?”
林霰脸色冷而青,望着那些干枯的树干,答非所问道:“将军,这些桐树已经枯死了。”
霍松声却不看那边,甚至将伞更往一侧倾斜遮住视线:“明年开春便活了。”
雨滴敲打着伞面,一声一声,鼓噪如心跳。
林霰在半道阴影下向霍松声投去目光,幽幽深深的,蕴藏着无名又浓稠的雾:“桐树自古便与离愁别绪脱不开干系,寓意不详,不如砍了罢。”
这话着实刺痛霍松声的耳朵,一双剑眉顷刻皱紧:“先生管的太宽了吧。”
那排枯死的桐树对面栽着劲松,一棵连着一棵,松针茂密,颜色青翠,一阵风卷过,松声涛涛,与枯木形成了滑稽又惨烈的对比。
林霰自知多言,低声道歉。
霍松声面上不快,倒也没发作。待过了那条路,脸色缓和,才对林霰说:“树是我爹种的,比我年岁还大,桐树冬日凋敝,春天发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是死了。”
林霰说道:“桐树凋敝,松树茂盛,摆在一起稍显不搭。”
霍松声一副“你不懂”的样子:“桐语凄凄,松声涛涛,我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林霰眼尾猛地一跳。
霍松声说:“听我娘说,那时我爹常在傍晚归家,回来总会带一包她最爱的酸梅。快要生我之前,长陵下了很久的雨,她每日算着时辰等在窗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风吹桐叶,雨落松针。”
林霰似乎看见一副清雅潮湿的画卷:“那一定很美。”
“确实很美。”霍松声的记忆被拉回到很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又很快被决然的痛色掩盖。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习以为常。
“若有机会,先生春天再来看吧。”霍松声未加思索抛出邀请,“我给吴伯留个信,倘若我不在长陵,让他给你开门。”
林霰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霍松声看向他:“先生在听么?”
林霰轻声咳嗽,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不喜离别,不喜桐树,怕是无法欣赏了。”
霍松声微微一怔。
枯死的树勾挂着阴沉的天,浅灰色披风上的白色绒毛剐蹭着林霰苍白消瘦的下颌骨。
霍松声觉得他看起来孤零零的,比那枯树还要衰败。
心口毫无征兆地麻了一下,霍松声抓紧伞柄。
就在刚才,他突然有一种十年前溯望原上,置身千万里雪域风霜下的寒意。
这感觉来的并非没有缘由。
匆匆人影自小路那头跑来,下人慌张地向霍松声报告:“小侯爷,别院那三个姑娘……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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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声的父亲霍城当年封侯,并非因为他娶了皇帝的妹妹,而是有军功傍身。
二十多年前,大历朝有四大名将,他们个个有踔绝之能、骁勇善战,霍城即是其中之一。后来,名将接二连三陨落,死的死、残的残,活着的也没了心力。
霍城告老还乡大概是在七年前,走前将手中兵马尽数交还朝廷,连府兵都没留下。
当时朝中有人建议,将霍侯爷手中将士重新整编纳入靖北军,如此一来,子接父兵,算是一脉相承。
但霍城没有答应。
他没给霍松声留下一兵一卒,也没给自己留条后路,孑然一身回了南林,一走就是七年。
所以如今的南林侯府不同往日,既无府兵镇宅,也无专人把守,在朝廷眼中,这儿就是毫无威胁一眼看到头的存在。
霍松声正是担心那三名女子安置在府中会招致不测,所以才将人送去别院。
别院幽静,鲜有人知,前日回府时,霍松声还特意与那几个女子分开行走,照理说不该被发现才对。
除非……
除非有人从下船开始,便一直跟着他,一直跟到了别院。
第十章
霍松声进到别院,三个姑娘的尸首已经被下人从房梁上抱了下来。
春信一脸严肃,正蹲在地上查看尸首,见霍松声来了,说道:“死了有一阵了,尸体都凉了。”
霍松声问:“看着她们的人呢?”
春信抬手将人招进来:“下人们一步没离开过,我看过了,房门是从里头锁上的。”
侯府的下人背景可靠,都是曾经霍丞培养出的家仆,和家仆的孩子。
霍松声抬起眼:“昨晚你们一直在这儿?”
下人们纷纷点头:“回小侯爷,我们一直在这儿看着,解手也是分头去,确保门外始终有人。”
霍松声矮下身,抬起尸体的头看了看颈上的勒痕:“这几个姑娘何时睡的,有何异状?”
下人回忆道:“灯是亥时熄的,三个姑娘在一处,从言行来看并无异状。”
“怎么发现不对的?”
春信说:“主子昨夜说要问话,我便交待了下人,提前叫姑娘们起床洗漱,别耽误了。”
霍松声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整日待在这里,可曾从她们的谈话中听到什么消息?”
“未曾,姑娘们对船上之事避而不谈。”下人说道,“不过听起来她们三人在此之前并不相识,我听到她们互相问起家住何处,有几口人。”
三个女子来侯府不到一夜便一命呜呼,显然是有人要灭口。但从现场来看,屋外有人看守,屋内门锁完好,没人进来过,倒像是自尽。
春信感到疑惑:“那人是怎么办到的,敢在侯府行凶不说,还能在不惊动家仆的情况下行凶……”
林霰放下冰凉的门锁,指尖沾染上冷意:“也许行凶之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去过呢。”
霍松声嗤笑一声,站起身:“确实没出去过。”
春信问道:“怎么说?”
霍松声指着女子脖子上的瘀痕:“你再仔细看看。”
春信抬高女子的头部,一一检查,也发现了不对。这其中两名女子脖颈上的瘀痕中间深,两侧浅,还有一名颜色分布均匀,成色较深。
春信恍然道:“她们之中只有一人是上吊自尽,另外两个是被勒死的,多半与船员来路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