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 第19章

霍家三代忠良,南林侯府日渐衰微毫无威胁,霍松声的母亲是赵渊的亲妹妹,即便他手中还有靖北兵马,但只要回讫一日不退离溯望原,霍松声便要守一日边塞。

老皇帝多年来对待回讫始终采用和谈与和亲政策,惹得回讫越发猖狂,与其说是养虎,不如说是借此牵制霍松声。

他允许霍松声去漠北,应允他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都是为了让霍松声死心塌地的待在溯望原。

如此一来,霍家朝中无人,靖北那五万兵马永远无法穿过漠阳关,即便霍松声娶了赵安邈,赵氏的权力仍在赵氏手中。

“即便这次霍小侯爷没有私自返回长陵,最迟明年开春,皇上也会召他回来,商议他与大公主的婚事。”林霰放下杯子,未饮尽的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所以,若想让皇上弃用大公主,第一,不可让她与霍小侯爷成婚;第二,要让她失信于御前。”

赵珩追问道:“怎样才能让皇上对她失去信任?”

“很简单,看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林霰幽幽地说,“皇上这些年来,看似一直在分权,看似不顾漠北战事,实则一条线都没有松过。皇上最怕大权旁落,还怕手中的线脱离掌控。要让皇上看到那根他控制不住的线,威胁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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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动的火光将林霰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霍松声说:“那根线就是清欢阁?”

“准确地说是回讫。”林霰答道,“皇上并非是真心放纵回讫,对于这匹北方的狼,皇上始终忌惮并视之为心头大患。所以,皇上可以不管清欢阁,也可以不管踏春楼,甚至不管杜隐丞在船上捞了多少油水,他不可能不管大公主想要打通回讫的那条线,这是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大公主只要碰了,这局就彻底输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觉得他心思深得可怖,竟将皇上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好像无论如何掩藏都是透明的,而你根本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底在哪里。

“先生不愧是宸王和大公主同时想要的人。”霍松声往后一靠,“这般才智,连我都想收入囊中了。”

林霰微微一顿,继而说:“可惜将军无意朝堂之争,否则林某定效犬马之劳。”

第十七章

“犬马之劳便算了。”霍松声勾着唇角,视线低低自林霰嘴唇上扫过,“先生体弱,本将不舍先生劳累。”

这随口就来的浑话与长陵城中的纨绔学了个十成十,林霰并不理会,接着说道:“正如将军所见,长陵城中有一座地下‘春城’。不止长陵,遂州、兖州、昆州、江南五地、北域十城,所有这些地方都建有‘飞仙楼’与‘清欢阁’。

与长陵和遂州一样,表面上,各地的‘飞仙楼’作为宴请宾客的酒楼,‘清欢阁’是汇集声色的青楼。暗地里,飞仙楼作为桥梁,联通大历各个州府,而每一座清欢阁地下都有一座完全复刻的楼阁,用作猎物的买卖和交易。”

长陵、遂州等地是大历人口最多的几座州府,同时也是最繁华的几座。而江南五城连接南方水域,北域十城更是地处大历边界,与周边各国接壤。

这样一看,清欢阁的势力范围几乎辐射了大历中部、北部与南部。

林霰说:“一般来说,经常行走在飞仙楼的人被称作‘猎手’。起初只有杜隐丞、秦师礼等人才能做猎手,后来他们不愿亲身涉险,也不满足于长陵、遂州,便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发展新的猎手。

大多数猎手都曾经是清欢阁的客人,从客人转做猎手有两个好处,第一,他们更了解恩客的心思,所选猎物也更能卖的上价;第二,他们更清楚交易的危险性,因此更加谨慎小心。

随着人数扩充,飞仙楼的猎手们被严格分为三个等级。他们在外有得体的身份,最好还有一定的人脉,这些人官宦商贾居多,商人提供资金,官宦保驾护航。如方玉华是三个月前刚晋升的一级猎手,一级猎手直接向杜隐丞汇报,可以自由出入清欢阁,像方玉华这样的一级猎手全大历共有十八人。

“‘羊’是猎物的代号,为了掩人耳目,猎手通常会用‘羊’来指代猎物,而寻找‘羊’的动作,被他们称为‘狩猎’。在飞仙楼活动的基本上是一级猎手,从二级猎手开始便需要在城中奔走,他们最爱去城郊或州县村庄,那里的人几乎没读过书,并且家中困难,对于危险的辨识度极低,更容易得手,还不易引起怀疑。

至于三级猎手,他们是各个州府的联络人,负责运送各地的猎物,确保猎物安全抵达清欢阁。三级猎手是风险最大的一层,将军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伪装成船员的暗卫是三级猎手的手下,听从三级猎手的指令行事。”

霍松声单手摩梭着自己的下颌,皱眉道:“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将军请讲。”

“我虽然不知道这些猎手每年往大历各地的清欢阁送多少只羊,但这么多年应当也不下百人。百来个年轻男女不见踪影,他们的家人亲眷就没有一点反应吗?”

林霰说道:“这里要分几种情况:其一,像我刚才提到的,二级猎手多往乡野村镇寻找猎物,这些地方的人说白了比较好骗,只消编造一个去长陵做工赚钱的幌子,便能吸引众多年轻人争相前往。再者,村野之地,女子不如男子值钱,即便几年杳无音讯,也只当丢了便丢了,真正上心的亲眷少之又少。将军在满江上撞见的那批猎物,应当就是这么来的。

其二是像李暮锦这样的姑娘,她们大多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分辨能力,也容易轻信他人。一级猎手会在取得她们信任后下手,先用迷药将其迷昏,再秘密转入清欢阁。为防猎物中途醒来,清欢阁还有一个规矩,凡是下到地下三层,猎手在进入清欢阁前必须再给猎物下一味药,叫做‘春日宴’。”

提起这三个字,霍松声敏感地抬起眼。

林霰盯着桌角的灯火,淡淡道:“春日宴其实不必刻意给猎物服用,如将军所见,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大厅之中……那些因为春日宴而丧失神智的人,他们流下的每一滴汗、每呼出的一口气息,都是春日宴。”

霍松声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他喉结滚动,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而无论是猎手,还是在清欢阁把守的暗卫,他们会提前服下春日宴的解药,因此春日宴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即便将军足够警觉,没有服下方玉华下的迷药,只要你入了地下三层,这春日宴都是免不了要受的。”

霍松声又想起那夜所见之景,实在污秽不堪,而他险些成为那些人里的一员……

林霰似乎看穿了霍松声的想法,说道:“将军倒不必担心,大厅里的人是清欢阁的弃子,换句话说,就是已经被客人玩腻的,卖不上价钱的人。像将军这般,他们是舍不得送去那里糟践的。”

霍松声用力灌下一口水,心说,你说这些就是在糟践我。

林霰说:“第一次送去清欢阁的猎物,都会被明码标价,有确定的买家。买家一旦选定猎物,少则半月,多则一年,他们会将猎物带回府上。若是猎物死了或残了,买家需要再给清欢阁一笔钱,算作赔偿。若猎物被玩腻了,送回清欢阁,清欢阁首先会再替他们寻找买家,如果卖不出去,此时会给猎物们一个选择,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

愿意的人会被送去楼上,接客也好,洒扫也好,终身不得离开清欢阁。而那些反骨未消,抵死不从的,便会被拉去地下三层的大厅里,给他们连服七日春日宴,彻底摧毁他们的神智。七日之后,或痴或傻,弃之街头,也不怕他们会说出清欢阁的秘密。”

若按林霰所言,猎物选择留下,终身会被清欢阁的人监视,若不肯留,更是连神智也保不全。这样缜密的安排之下,应当绝无可能有漏网之鱼,那李暮锦是怎样逃出生天,脱离清欢阁的掌控的?

还是说,李暮锦说的那些都是林霰教她的,其实她本人并没有在清欢阁待过?

霍松声问道:“既然如此,李暮锦为什么神智清醒的离开了清欢阁?”

“她是个例外。”林霰说,“因为她的恩客放过了她。”

“清欢阁允许这种情况出现?”霍松声觉得蹊跷,“我记得她同我说,她从踏春楼离开后还去找了燕康。即便恩客心软,燕康作为猎手,也断不可能放过她……”

霍松声蓦地顿住。

“除非……”

除非她的恩客就是燕康。

可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燕康,一个一级猎手,不顾暴露的危险和清欢阁的规矩,非要放走李暮锦呢?

霍松声看向林霰。

林霰却冲他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然后霍松声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李暮锦怎么找上你的?”

林霰吝啬回答这个问题:“机缘巧合。”

“所以那日在遂州街头,春信和樊熹为李暮锦出头,你在一旁不紧不慢的看戏,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林霰抿了下嘴唇,他喝了姜茶之后嘴唇有了点血色,抿过之后,颜色又红了几分。

“若我说不是,将军信吗?”林霰问完,未待霍松声答复,自己先摇起头来,“应当不会。”

霍松声撇了下嘴:“别怪人不信,是你前科太多。”

林霰轻应一声:“具体原因李暮锦没有同我说,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需要燕康来解答了。”

这倒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因为李暮锦,隐藏在黑暗中的清欢阁被撕开一角。

“至于与李暮锦背景经历相似的女子,其父母亲人在城中可能有一定经济地位,若他们久不归家,父母多半会去报官。”林霰说,“此时官府势力便会发挥作用,如遂州城的保护伞燕康,在他离任之前,有关案件尽数压下,没有泄露一点声音。”

“好一个官商勾结。”霍松声气极反笑,“我看整个大历都被他们一手遮天,玩的团团转了。”

林霰说道:“官商相互,这么多年不露其踪,他们行事小心是一方面,上面封锁消息是另一方面。”

蜡烛燃到一半快要熄了,林霰起身,从柜中找到一柄剪刀,静静修剪着烛芯。

他一低头,半束的长发掉出一缕来,差点燎到重新旺起的火舌。

霍松声伸手将烛台拖到自己这边,张开手:“剪刀。”

林霰动作微滞,将剪刀搁进他掌心。

“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说怎么认出我的。”

霍松声剪得认真,问得也认真。

偏偏林霰什么都能答,这个问题回答不了。

霍松声将灯罩罩上,灯台推到俩人中间。

“我听闻司南鉴出了个姓河的活神仙,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卜卦算卦预知将来吉凶祸福。”霍松声托着下巴,歪头看着林霰,“先生难道是真神仙么,比那河长明还灵?”

那模样天真烂漫,和戴上易容后的假面异曲同工。

林霰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却无法不想象天真年岁里的霍松声是何种情态。

应当也是这样,总爱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瞧人。会歪头,会调皮地眨眼睛,还会在桌子底下踢人的腿。

“不是。”林霰说。

霍松声如他所想那般,伸长了腿,在桌子下踢他一脚:“那是什么?”

林霰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拿霍松声毫无办法。

他点了点自己眼尾的地方:“这里,易容不了。”

霍松声倏然怔住,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

“……你说什么?”

林霰看着霍松声,轻声说:“眼睛不会骗人,所以我认出了将军。”

第十八章

霍松声双手还托在颊边,桌下摇晃的脚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去。

林霰说完便站了起来,屋中门窗紧闭,窒闷感愈渐深重。他推开窗,窗外正对着几棵光秃的桐树。

林霰微微一怔。

有僧侣在外洒扫,竹篾做的笤帚沙沙拖在地上,水渍枯枝一并扫到拐角。

见窗下有人,僧人驻足说道:“山寺苦寒,招待不周,施主见谅。”

林霰轻轻颔首:“不会。”

僧人合十双手作了一揖,继而又扫去远处了。

桌上的馒头放冷变硬,霍松声捏了捏,已经不能吃了。

霍松声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随风缓慢散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先生对清欢阁了如指掌,想必非一日之功。”

林霰也没有隐瞒:“我调查清欢阁已逾四年。”

“所以先生是如何得知清欢阁的秘密?”

林霰搭在窗边的手指蓦地一蜷,还是那句话:“机缘巧合。”

“先生将自己的人安插在清欢阁也是机缘巧合?”

林霰不欲多言:“我自有我的方法。”

“林先生。”霍松声笑了笑,“原以为生死边走上一遭,先生或许对我放下戒备,不料还是这般藏着掖着。”

“将军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至于我是如何得知此事,又是如何打入清欢阁内部,这些说来腌€€,将军没有必要知道。”林霰转过身来,淡淡说道,“将军只需知道,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我绝不会伤害将军。”

霍松声眉眼一挑,明明林霰骗了他那么多,至今还不肯同他交底,也不知那心里还藏了多少算计,偏偏将此话说的如此真心诚恳,好像他很在乎霍松声的安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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