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霍松声大步离开。
长陵宫中一片祥和,霍松声入宫时还碰见礼部捧着礼单,最后一次与皇上确认观星日要准备的东西。
霍松声截了礼部的胡,拦住太监通报,剑都没卸就闯入了广垣宫。
赵渊怒道:“霍松声,你要造反吗!”
霍松声当着赵渊的面解了剑扔在地上,小太监连滚带爬把剑抱出门外,唯恐被皇上治罪。
“臣霍松声参见皇上。”霍松声单膝跪地,“事出紧急,有失礼数,请皇上治罪。”
大殿之上,赵渊身侧站着秦芳若。
霍松声将方才从兵部带出来的军报呈上,秦芳若先看过之后,才递到赵渊手中。
“皇上,是西海又起战事。”秦芳若语调和缓,却将矛头转向了霍松声,“只是,为何军情不由兵部呈报,反而劳动了小侯爷?”
霍松声皱起眉头。
确实军情由兵部呈报皇上才是规矩,霍松声擅自截报军情按律应当问罪。可是若他不来报,沈砚等人必定会压下消息,至于缘由又与皇上的祈福大典有关,若霍松声以此为凭,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秦芳若看似简单一句话,实则将霍松声的路尽数堵死。
赵渊顺势问道:“是啊,这军情怎么会在你手里?”
“奴婢知道了。”秦芳若轻笑一声,“定是兵部看观星日在即,不知如何奏禀皇上,小侯爷离都已久,不知观星日之重,又心系西海战事,情急之下,才僭越禀报。”
霍松声心中冷笑,此言看似是在为他说话,却在三言两语间将兵部也拉下了马。
果然赵渊一掌拍在案上:“兵部这群老匹夫,不知轻重!”
秦芳若连忙为赵渊顺气:“皇上息怒。”
霍松声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皇上恕臣僭越之罪,准许臣带兵前往西海督战,戴罪立功!”
第二十四章
广垣宫安静非常,赵渊没有出声,霍松声就一直叩首跪在那里。
片刻之后,赵渊才问道:“你说什么?”
“臣自请去守西海,”霍松声不卑不亢道,“自西海海防卫主帅叶临战死后,西海至今没有得力统帅,臣对西海战事算得上了解,愿意带兵迎战。”
衣物摩擦时的悉簌声很明显,赵渊一步步从皇座走下,负手站在霍松声面前,居高临下以君王的绝对统治睥睨着霍松声。
“漠北满足不了你,你还要将手伸去西海吗?”
赵渊冰冷的问语似重锤落在霍松声心上。
古往今来,凡是君主就没有不多疑的。霍松声去漠北的代价是南林侯府的隐没,他能重得靖北军是用西南重兵换来的。
霍松声可以去西海关禁闭,可以在禁闭期为西海打仗,这是皇上的惩罚。但他不能因此认为西海是他该管的地方,这在是对皇权的挑衅。一物换一物,在皇帝面前只有等价交换,没有讨价还价。
广垣宫冰冷的地砖散透着寒意,霍松声全身温度骤失:“臣不敢。”
“你要去西海,可以。”赵渊冷笑一声,“拿漠北来换。”
霍松声猛地抬起头:“皇上!”
赵渊这两年明显老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如从前,犹是这样眼中对权势的掌控却半点没少。
“霍松声,你是不是觉得,大历除了你,就没有能打的将军?”
霍松声紧皱着眉心:“臣从没这样想过。”
赵渊抓着军报,当着霍松声的面,一点一点撕碎:“芳若,传朕的令,命西南军即刻前往岷州,务必在半个月之内,清除西海海寇。”
秦芳若步下玉阶:“是。”
“兵部尚书按压军情,隐瞒不报,革职处理。”
赵渊看了眼霍松声,拂袖离去,不容置喙地声音回荡在整座大典:“霍松声僭越兵部职权,掌二十板,闭门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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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府的车马侯在宫门外,春信从两个小太监手中将霍松声接过来,扶上车。
马车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霍松声趴上去,疼得冷汗直冒,不停地嘶气。
有血透过衣服,晕开一片片斑驳的痕迹。
大夫拿剪刀将霍松声衣服剪开,露出后背上交错的伤。
春信大惊道:“不是二十板吗,怎么会打成这样!”
霍松声咬着牙,额角青筋鼓胀:“老皇帝对我不满已久,可不得趁机惩治一番。”
“主子,你又是何必。”春信替大夫接过剪下的布条,揪心道,“明知皇上忌讳,你偏要和他硬碰硬做什么?”
霍松声抬手抹一把冷汗:“我若不碰,只怕此刻西南兵还在原地踏步。”
大历并非没有得力战将,如今的西南兵大多数是南林侯昔日手下,当年霍城上交兵权,南林军不复存在,而那些兵力,一部分纳入如今的西南军,还有一部分扩充皇家羽林军。
数十年前,大历有南林北靖的神话,霍城和戚时靖作为两军主帅,带出来的兵个个精良善战。拿如今的西南军来说,其主帅英飞曾是南林军副都统,他手下名将,数不清多少南林旧部。
霍松声之所以在赵渊面前自请去西海,就是为了逼皇帝调动西南军前去支援。
兵部作为六部之一,沈砚堂堂一个兵部尚书,竟然堂而皇之隐瞒军情不报,这事儿说不过去。除非他们一早就接到上面通知,任何事都不可影响观星日顺利进行。而今天在广垣宫,秦芳若那句话更是佐证,皇上对祈福大典看得很重,这风声很可能就是从广垣宫传出来的。
所以霍松声当时无法指摘兵部为观星日压下军情一事,他若率先就此事发表意见,秦芳若代表着赵渊,立马就能数出一串罪名强加给他。
可霍松声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观星日在即,皇城上下高度戒备,全在为皇帝离宫祈福做准备。此时赵渊定不会分太多心力在西海战事,极有可能调遣岷州附近兵力先去镇压,将此事暂且压下,待观星日结束后再做打算。
赵渊能等,但西海等不了。
叶临死后西海海防卫失去主帅,缺漏至今未补,岷州及附近几城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海寇。西海是大历重要贸易港口,若岷州一带失守,周边岛国很快便会联合海寇入侵大历。
西海太平了好几年,海寇根本不会同大历打持久战,他们就是要速战速决,一举占领岷州,因此西海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能将海寇直接逼退海防线外。
皇上疑心甚重,此生最怕将领拥兵自重,霍松声知道皇上不会放他去,但被他闹这么一出,赵渊一定会选一支与霍松声实力相当的军队前往西海。霍松声不是觉得自己很强,谁来都能打吗,赵渊就是要让他知道,大历不止他一个将军,比他厉害的大有人在。
赵渊未必看不出霍松声的激将法,但霍松声也将他架在那里下不来了。所以他才会下令狠狠杖责霍松声,这是一种示威,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霍松声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活动自如了。
他对春信说道:“西海太平好几年,海寇突然袭击来的蹊跷,海防卫在海上一直有卫队巡防,怎么会海寇近前还没有发觉?还有那些被击毁的战船……春信,你替我找来叶临兵败的案卷,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马车里不好上药,大夫替霍松声简单清理了伤口,待回到侯府才替他包扎。
吴伯好好的看着人出去的,回来就带了一身伤,疼在自己身上似的,寸步不离的在旁伺候。
霍松声在军中什么伤没受过,这点算不得什么,清洗上药一声没吭,实在疼的受不了了,就不停的抽气,将枕巾快攥烂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天也黑了,殷涧雷外出一天,回府便直往霍松声房里去。
吴伯将他挡在门外:“小侯爷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老头心疼霍松声,想让他好好睡觉,可屋里那是个闲不住的,对门口喊道:“吴伯,你让雷子进来!”
吴伯又急又气,心知拦不住,跺着脚煎药去了。
殷涧雷入府便听说了霍松声被皇上下令杖责,看着霍松声满脸忧愁。
霍松声受不了这表情,挥手冲他说:“等回了南林,你可别跟我爹娘打小报告啊。”
殷涧雷看他伤得不轻,赶紧把事情都说了。他今早被霍松声吩咐去查河长明,一日之内几乎将河长明祖上三代都翻出来,最后汇总成一个卷宗。
殷涧雷将卷宗放在霍松声床边,打开前,说道:“将军,我调查中发现这位司南鉴掌,和宸王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
“赵珩?”霍松声铺开卷宗,“怎么,他也开始信玄学了么。”
殷涧雷说:“三年前,是宸王将河长明引荐入宫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霍松声翘起嘴唇,饶有兴趣地说:“这就有意思了。”
他让殷涧雷先回去,等人走了,清静下来,霍松声才慢慢看起手里的卷宗。
这份卷宗内容详尽,几乎将河长明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记录下来。
事实上,每一个入朝为官的人,在入宫之前,东厂都会派出锦衣卫将他们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
东厂的手段有目共睹,如果他们都查不出问题,那其他人就别想找出破绽。
所以殷涧雷查到的这些,和锦衣卫最终呈报给东厂的,应当没有多大出入。
卷宗记载,河长明生于大历六年,今年二十二岁,三年前入主司南鉴,上任便是掌鉴使。不过霍松声很快发现了一个很巧的地方,河长明也是都津人。
卷宗上说,河长明生于都津,家中世代研究命理学说,在当地很有名气。河长明更是从幼时便展露出不同寻常的一面,他能预测吉凶祸福,而且非常准,因此被都津百姓称作“活神仙”。
三年前一场洪灾席卷大历南部,都津受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河长明全家老小都死在那场大水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当时赵珩奉命南下赈灾,河长明虽然落魄,但因相貌出众,又被百姓奉为神仙,所经之处,皆是求卜算卦的灾民,自然引人注意。
赵珩看他算了三天的卦,起初觉得他是个发天灾财的骗子,可接二连三几个预测都应验之后,他便对河长明起了兴致,等赈灾结束,便将河长明带回长陵。
赵渊这几年对吉凶卜卦一说沉迷的厉害,赵珩看中河长明,是想投其所好。河长明也很是争气,极讨赵渊喜欢,进入司南鉴之后才一年,便从掌鉴使升任鉴长,从此掌管了司南鉴。
刚入司南鉴的时候,河长明隔两三个月便有一个预言,皇上对他所言之事坚信不疑,事实证明,他的话也都一一应验。后来预言便渐渐少了,到今年,河长明只在中秋那日留下过一个预言,但那则预示没有对外公开,知情人寥寥无几。
他的下一个预言将在观星日这一天放出,这也是赵渊如此重视这次观星日的原因之一,河长明会在这一天预测将来一年的凶吉。
霍松声读完卷宗,深感荒谬。
他从不信什么命理之说,更别提毫无根据的预言。
河长明屡屡预言,屡屡压中,一定是有人在中间故弄玄虚。
霍松声撂下卷宗,后背一阵阵的刺痛辣的他越发起劲。
“都津么。”霍松声嗤笑一声,低语道,“还真是个出‘神仙’的好地方。”
第二十五章
霍松声后背的伤到了午夜痛得更加厉害。
他几乎一夜没睡,浑身一阵阵的冒汗,天亮了才觉得痛意减轻一些。
吴伯打水来替他擦洗换药,霍松声铁打的骨肉,此刻也难抵疼痛,被折腾的白了脸色。
春信把煎好的药端进来,吴伯看着他喝下去,喝完袖兜里变出一颗桂花糖,把霍松声当孩子似的哄。
霍松声含着糖,没精神讲话,听吴伯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小侯爷,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生病不肯喝药,我只要塞一颗糖,你立马什么都忘了,药也肯喝了,眼泪也不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