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眼见着林霰那双浓墨般的眼睛扫过文书中间那一行回语,然后他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苍白难看。
文书掉在桌上,林霰手撑住桌沿,无法停止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扶住他:“你怎么了?”
林霰边咳边喘,左手手背因为过于用力而浮起青筋。
海防卫长慌忙说:“这是犯病了,可要请大夫?”
霍松声揽住林霰的腰将他抱起来:“等大夫来人都咽气了,我带他去医馆。”
周海生还守在门外,瞧见里面出了乱子,赶紧先跑出去,将车备好。等霍松声到了门口,正好可以上路。
林霰起了一身的汗,咳嗽停了,人却很痛苦地拧着眉。
霍松声摸他的药瓶,问他:“你这两日有好好吃药吗?”
林霰独自来到西海,身边无人,平日里起居煮药都是符尘做的,没人盯着他便吃一顿忘一顿,难受了就吞随身携带的药丸。
雪下了一整天,路上积了一层。
这种天气车马都走得很慢,林霰被霍松声塞了两粒药,总算是不出汗了,气儿也顺了不少。
他枕着霍松声的胸口,觉得霍松声胸前的甲胄又冷又硬,便撑着他坐了起来。
霍松声虚虚伸手护了他一把:“你跑什么。”
“将军心跳的太快。”林霰说,“震的我头痛。”
“你……”
霍松声难得哑口无言,被他一说才惊觉,自己不仅是心跳快,手心也吓出了冷汗。
“你说犯病就犯病,毫无征兆。”霍松声不肯承认自己心有余悸,生硬地说,“你若是死在我手上,岂非我要负责?”
林霰宽慰说:“不会。”
“你是不会,你们家符尘,还有那个谢逸,不得找我算账?”
霍松声在身上摸了摸,没带帕子出来,便去摸林霰。他的手扫过林霰心口,不经意摸到林霰随身携带的锦囊。
林霰就像被刺到一样,警觉地攥住霍松声的手:“霍将军。”
霍松声愣了下,反应过来:“我找帕子给你擦脸。”
林霰松开手,自知失态:“抱歉。”
宽大的袖口露出帕子一角,霍松声顺手抽出来,欺近一些,单手托住林霰的下颌,给他擦汗。
“脸这么小,我一巴掌就能裹住。”霍松声边擦边说,说话时盯着林霰的眼睛,“什么东西那么要紧,日夜带在身上不说,别人碰一下都不行?”
关于锦囊,林霰曾经透露过一些,说是故人所赠。
柔软的手帕细细拂拭面颊,林霰微微眨眼:“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将军不会有兴趣。”
“林霰,你不知道,越不让人知道的东西,越让人好奇吗?”
林霰被霍松声手指上冰凉的虎符硌着脸,他推开霍松声,偏头低低咳嗽一阵:“将军逾矩了。”
想来那锦囊定是林霰极为看重的私隐之物,让他连“逾矩”这话都说了出来。
霍松声顿时觉得索然:“随口问问罢了,没逼你的意思。”
恰好到了医馆,霍松声搀林霰下了马车。
天寒地冻的,医馆内热闹得很,多是染了风寒前来抓药的百姓,里头咳嗽声此一阵彼一阵,霍松声怕林霰这病秧子自己病没好,还染上别的,进去就用手捂着他的口鼻。
到了通风好的地方,人也少一些,医倌让林霰坐好,给他搭脉。
许是没见过林霰这种病入膏肓的病人,医倌面色凝重,长篇大论讲了一番话,林霰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只叫大夫抓药。
霍松声皱着眉头:“你好好听着。”
类似的话这些年已经听过太多,不过霍松声开了口,林霰便老实多坐了一会。
后来霍松声提着两个药包出了门,外面风雪方停,有小贩推着车卖烤红薯。
霍松声问说:“你的手炉还热着吗?”
林霰感受一下:“不太热了。”
于是霍松声让林霰先上车,自己跑去买了两个烤红薯。
红薯刚烤的,烫得很,霍松声给了一个给林霰捂手,另一个左右翻了翻,剥开皮,剥好先给林霰。
林霰其实不太饿,小小吃了一口。
“甜吗?”霍松声随口问。
“嗯。”林霰顿了顿,“吃吗?”
霍松声摇头说:“不吃,你吃吧。”
林霰吃得很慢,他吃东西的时候,霍松声起初看着他,后来便看向马车外面。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恢复到早上刚出门的状态,不太高兴,恹恹的。
林霰对他的情绪很敏感,投来一道目光,旋即发现霍松声在发呆。
霍松声抱着胳膊,那是人处在防御状态下的自我保护动作,所以林霰觉得,就在刚才,霍松声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堵墙。
就在林霰以为霍松声会沉默到底的时候,突然听见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霰瞬间对霍松声所有的反常有了答案。
他有点想咳嗽,但忍下了,尽量平静地说:“皇上寿诞。”
霍松声冷笑一声:“你知道天家有个规矩么,皇上的名讳要避讳,皇上的生辰也要避讳。”
林霰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河长明算风算水,给你算出个大吉之兆,哄得老皇帝美不胜收。想来也不稀奇,赵渊听风就是雨的本事也不是这一两年养成的。”
林霰看向另一边车窗,马过留痕,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车辙印似时间的倒带,复刻下过往的一切。
“卜卦问吉成全了你,却像是牢笼,困住了别人。”
林霰听见自己问:“哦,那是一副什么卦?”
“大吉卦。”霍松声说。
“那是好事,为什么会成为牢笼?”
“因为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能有两条龙。”
林霰眼尾轻跳,一道无法摆脱的魔咒直直冲入耳膜,那是€€€€
“真龙降世,兴国运,大吉。”
第六十二章
此时千里外的长陵城中是另一番景象。
红绸自城门楼一路铺进了广垣宫。
赵渊一袭烫金龙袍,缓缓自殿内走出,接受百姓朝拜。
长陵今天天气并不算好,阴沉沉的,巍峨的宫门是正红色,地上的绸缎是红的,百官的朝服亦是红的。
河长明立在最前面,淡淡看了眼手中不停转动的星盘,默默掐了掐手指。
赵渊向他伸出手来,河长明立刻接住,清冷的声音响彻九宫:“白鹤朝圣,陛下万福齐天。”
随他话音,一只红顶白鹤不知从何处展翅而飞,它飞过宫檐,消失在了西方。
天子寿诞,民间同日出生的百姓要避讳吉日。
“哦。”林霰神色淡淡,“将军说的是戚家二公子。”
二十八年前的今天,戚家二公子出生。
也是那天,一名江湖术士经过长陵靖北王府,驻足逗留,留下一句:“真龙降世,兴国运,大吉。”
不少百姓听得这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道靖北王生了个小吉星,大历有福。
这些话传入宫中,传入皇帝耳朵里。
后来靖北王去漠北,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带着长子与妻子,唯独将小儿子留在长陵。
戚庭霜生在长陵,长在长陵,借住在南林侯府十七年,未曾离开长陵半步。
长陵是他的囚笼,流言是困顿他的枷锁。
他无法离开这座囚牢,除非死。
“你也听过这个?”
林霰说:“听过,听闻戚家二公子不仅被判了卦,而且生肖是龙,不巧的是,当今圣上属蛇,刚好被压了一头,如何能不忌惮。”
真龙假龙一说在当年广为流传,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戚庭霜愈发亮眼,在长陵城那么多贵公子中分外夺目。
霍松声无意识转了下手上的玄铁戒:“我与庭霜……仅仅只差一天出生。”
霍松声很久很久没有在人前提起这个名字,他以为说出口会很难,没想到真的念出来,竟比想象中要轻松。
从小到大,霍松声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早生那么一点点,被困顿于囚笼中的人,也许就不是戚庭霜了。
只是这些藏在心中的假象,他未曾和父母袒露过,也没有告诉过戚庭霜,他将心思捂得严严实实,每日在戚庭霜面前惹他不快,气的他跳脚。
霍松声笨拙地想,如果戚庭霜因为他而烦恼,是不是就没有空闲去想其他烦人的事了。
许多话不用说得明白,“差一点”三个字饱含了多少遗憾与无奈,叫人听了心颤。
林霰缓缓转过脸去,目光落于霍松声微微下压的唇角,沉声说道:“将军可曾想过,或许那副卦象从一开始就选好了主人,与生辰八字没有关系。”
霍松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最不愿想的一种可能,却也是时隔多年后,他逐渐认清的一种可能。
当年戚时靖手握十万大军,雄踞漠北一方。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只认戚时靖,不认赵氏天子。他的存在是大历最大的威胁,赵渊要拴住他,就必须握有筹码。
戚庭霜无疑是控制戚时靖最好的工具,只要将他留在长陵,就等于扼住了戚家一道命门,无论戚时靖在北方声望多高,有多大权力,他不可能不管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些道理霍松声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是不想懂,直到不得不懂,他才明白皇家眼中,根本没有君臣之道,赵渊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要自己想要的结果,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不止是戚庭霜,还有戚时靖,整个靖北军,十万条性命,早已有人为他们编写好了结局。
霍松声突然坐起来:“那封文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林霰手指轻动,方摸到文书一角,忽然听到一声惨烈嘶鸣。紧接着马车剧烈一晃,整个车身向一侧倾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