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研墨提笔:“你说我写。”
聆语楼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体系,是防止信件落入别人手中,也是防止有人冒充。
林霰思虑周全,在创立聆语楼之初便设定好了规则,他报出一句暗语,要霍松声写好后交给符尘,符尘知道怎么通知聆语楼。
霍松声一一照办,然后回到床边:“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担心他睡得不够安稳,取来熏香点上,香炉就放在床头边上,舒缓香气徐徐飘来,霍松声就这样坐在边上,亲眼看着林霰渐渐睡熟。
林霰呼吸平缓,眉间细褶却不肯松。
霍松声渐渐沉下脸来,这些日子不知第多少次描摹起林霰的骨相。
林霰的长相毫无攻击性,常年病痛让他面色寡淡,嘴唇更是灰白一片。
霍松声合上双眼,探出手,很轻地碰林霰的脸,从额头到眉骨,细细触到颧骨面颊,沿着颌骨摸到下巴,一厘一寸,细致入微。
他摸林霰的肩,用双手丈量他的腰,甚至一路向下,圈住他的脚踝。
霍松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手足无措,雷击般缩回手,夺门而出,提桶在覆着薄冰的井中打了一桶冰冷的水,用力扑在面上。
符尘刚巧端药回来,见霍松声在冰天雪地里用冷水洗脸,险些以为他疯了。
符尘走到跟前,小声说:“先生睡了?你这是做什么?”
“他睡了。”霍松声面上攀满水珠,鼻息颤抖,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胡乱抹了一把,手指顷刻间变得通红,“我清醒一下。”
符尘一碗药在手里,送也不是,退也不是。
霍松声说:“拿去温着,等林霰醒了再喝。”
“哦。”符尘转身欲走,没走多远又被霍松声叫住。
“等等。”
符尘回头:“啊?”
霍松声的脸被冷水冰的泛青,看起来冷硬硬的,他问道:“你跟着林霰多久了?”
符尘警惕性很高,反问说:“干嘛?”
“问问,看你能不能照顾好他。”
小孩虽然警觉,但不能被激,尤其是不能被霍松声激,当下就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跟了先生快九年,怎么可能照顾不好他?”
“你才十六岁,跟了他九年?你七岁就跟着林霰了吗?”
符尘撇撇嘴:“差不多,我是先生一手养大的。”
霍松声问:“那你父母呢?”
符尘方才还咋咋呼呼,提起父母,转眼便安静下来,状似轻松道:“死了,先生找到我时,我还在要饭。”
霍松声想起来,当日在侯府,符尘用手鼓敲了一段叫花子要饭曲给时韫听。
他只当小孩子玩闹,未承想竟是幼时经历。
“可你姓符,符山上还有许多姓符之人,是你的亲眷吗?”
符尘摇摇头:“我们都是先生带回来的,虽然非亲非故,但胜似亲人。先生给了我们姓名,也给了我们安身之所,我们感激先生,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霍松声心跳逐渐加快:“那你们都是长陵人吗?”
符尘还是摇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最后一个问题,霍松声攥紧双拳:“你之前说,今天是林霰的生辰。”
“对。”符尘点点头,“先生不爱过生辰,以往每到这天都要将自己关在房里,药不喝饭不吃,他那个身子怎么受得住?我就是担心这个才大老远跑来,谁知道……”
说了这么多,符尘才反应过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霍松声呼出一口冰冷的气息,眼睛泛起不明显得红:“我想了解他。”
符尘“哼”了声:“想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先生,在这里套我的话。”
霍松声艰涩地说:“你家先生什么脾气,我问他就会说吗?”
“那倒也是。”符尘说,“先生心地善良,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当初你不分青红皂白折断他的手,如今雪上加霜,我想到就很痛心。”
霍松声无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似乎与符尘感同身受。
“我的错。”
符尘原本还想怪罪一番,看霍松声态度这么好反倒说不出来,别扭道:“罢了,我去给先生热药。”
“符尘。”霍松声叫他的名字,“今天我问你的话,别告诉先生。”
“为什么?”
“他身体不好,知道我瞎打听,指不定要不高兴。”
符尘勉强答应:“行吧。”
霍松声拍拍符尘的肩,手落上去时转了方向,摸摸他的头发:“你可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姓名?”
符尘回忆一番:“不记得了,先生说前尘旧事如烟,不必记得。但我有些印象,似乎姓蒯,不太常见,我至今都不会写那个字。”
霍松声笑了笑:“忘了也好,去吧。”
薄薄一片雪地上是符尘留下的脚印。
霍松声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念出那个姓。
蒯姓确实少见,但霍松声记得,曾经靖北王麾下左前锋指挥使就姓蒯。
那人叫蒯正良,牺牲时就是霍松声这个年纪,二十七岁。
第六十四章
林霰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晚,霍松声撑着额角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桌上,看起来在睡觉。
林霰手痛得厉害,没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这点动静微乎其微,可霍松声立刻便醒了。
“醒了?”霍松声看向他,起身过来,摸了下林霰的脸。
林霰的身体在持续的发热,大夫说是低烧,对此林霰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常年体温低于常人,一年到头身上就没有一刻是爽快的。
林霰看了看房里:“符尘呢?”
这人每回睁眼,要么问公事,要么问别人。
霍松声说:“被我赶回去睡觉了,你等我下,我把药端来。”
霍松声并没有离开多久,药是一早便熬好的,放在小炉子上保温,林霰醒来便可以喝。
林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霍松声见他手快要撑到床沿,喝了一声:“你别乱动!”
林霰原本注意着,被他一喊吓了一跳,反而轻轻挫了一下。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呼吸颤抖,后背顷刻间起了一层汗。
“你怎么回事!”霍松声放下药,抓着林霰的上臂,心里像是牵了一根线,线的那一头就拴在林霰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时刻牵动着他。
林霰吸着倒气:“我没事。”
霍松声脸都冷了,命令一般:“你躺着。”
林霰托着自己的右手:“不躺了,我喝药。”
霍松声拗不过他,没办法,拿个枕头靠在林霰身后。
林霰抬起手想自己喝药,被霍松声皱着眉头挡了回去。
药热得久了,药汁都收干了,浓郁的一碗,非常苦。
霍松声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低头抿了一口试温度,然后才喂给林霰,提醒道:“有点苦。”
林霰难得面露茫然,吞下喂到嘴边的药。
这些年喝下的药太多,更苦的都有,林霰不觉得这口药有多苦,甚至因为是霍松声试过的,反而减轻了原本的苦味。
“将军一直在这里吗?”林霰问道。
“没有。”霍松声再舀一勺,“刺客知道我们的行踪,很可能是海防卫中有内应,我一个下午都在审犯人。”
林霰说:“有没有线索?”
霍松声盯着林霰的嘴唇,那里被汤药润泽过,终于有了一点颜色。他拽下帕子,给林霰擦了擦嘴:“你这么聪明,想不到?”
林霰确实有一些想法:“是周海生吗?”
霍松声应了一声。
真相往往显而易见,这些天霍松声天天出入海防卫,周海生打着要入靖北军的旗号成日跟在霍松声左右。
小孩热闹咋呼,容易让人丧失防备,其实是周海生一直在监视霍松声。
“我疏忽了。”霍松声说。
林霰摇摇头:“我也失算了。”
喝完药,霍松声将碗放到一边,然后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袋子,与当日在符山给林霰的如出一辙。
林霰猜想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左不过是山楂糖糕一类的,怕他喝药觉得苦。
果然霍松声打开,是一袋子新鲜的冬枣。
霍松声捡一个漂亮的给林霰:“盖盖苦味儿。”
冬枣香脆甘甜,林霰吃了一个,接着问道:“周海生有交代吗?”
霍松声说:“年纪不大,骨头倒是很硬,我问了一下午,嘴巴都干了,他一个字都没说。”
“周海生看起来和符尘差不多大,也许是有什么苦衷在,将军不妨试着查查他的家人。”
这点霍松声已经想到,并命人着手调查了,所幸虽然刺客在暗处,但他们揪出了周海生,不算一无所获。
“这个我会去查,你不要太操心了。”霍松声算算时辰,林霰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你饿不饿?”
林霰刚喝了药,饿倒不饿,就是身上有些出汗:“我不饿,还有一事……”
霍松声耐着性子:“嗯?”
林霰说:“先前你与刺客交手,可感觉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