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说:“我与少将军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我多年筹谋,就是等待有朝一日能替将军、替靖北军沉冤昭雪,不辜负将军信任。”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时,故人自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归。”
“世上憾事莫过于生死离别,我苟活至今,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回到这里,让罪恶伏法,所有孽债一一讨要干净,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了渡默念佛语:“阁下执念深重,若无法自渡,恐怕有伤性命。”
“佛门才讲渡人渡己,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十万条性命若能轻易释怀,恐怕不是圣人,而是石塑。”林霰掠起目光,“大师难道已经放下了吗?”
“阿弥陀佛。”了渡自惭形秽,“见到阁下之前,贫僧以为自己已经放下。见到阁下之后,勾起难平旧事,想来还是修行不够。”
“疮疤并非无中生有,它始终在那儿,只是从前大师不想看见罢了。”
“剜肉祛疤确实痛苦,这许多年,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避。”了渡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个中感受分明,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为戚家说话的人。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
赵冉自幼聪慧,自然看出赵渊想要打压他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赵冉郁郁不得志中看清自古帝王多薄情,血缘亲疏都是扯淡。
开始研习佛法是想静心,否则他恐怕会在那样明目张胆的孤立中发疯。
于是赵冉如皇帝想要看到的那样,渐渐远离朝堂。
他整日念经诵文,在府邸烧着厚重檀香,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经过都要绕着道走。后来赵冉以修养身体之名,搬去长陵宝华寺,一住就是一年,期间从不出席宫中各种庆礼,连皇帝寿宴都无法请动他,还留话说,父皇不会想要在寿宴上听到儿臣念经。
这话将赵渊气得不轻,此后更加不待见赵冉。
又过两年,赵冉不打一声招呼来到南林,上了回岚山,在洄澜寺内剃度出家,法号“了渡”。从此长陵城中不见晏清王,回岚山上多了个了渡和尚。
进山之前,赵冉一剑了断前尘,在山门巨石上留下深重刻痕。
他无数次劝解自己放下,在佛法道义中学会释怀,却困顿于一间樊笼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师傅说他不属于这里,雄鹰不该困于囚笼之中,他终有一日要回到浩然天空。
那一剑斩断的是过往,是皇家血脉,亦是父子亲情。
“殿下此言早矣,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鹿死谁手呢。”
“今非昔比,我已不是当年的宴清王了。”了渡眉目垂下,“我连如今朝中何人掌权,何人当政都不知道,你来找我又有何用?”
“我既然敢来求见殿下,自然是为殿下谋划好了后路。”林霰说道,“只看这枚玄铁戒的分量有多重,够不够赢得殿下信任,能不能请动殿下下山。”
了渡与林霰对视半晌,平静双目中陡然掀起波澜。
“你可知如今靖北军归谁所管,两枚虎符现世,来日靖北十万兵马听谁号令,你,还是霍松声?”
山寺钟声轰然响起,一片惊鸦掠过。
萧索寒风中,林霰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道€€€€
“如若殿下信得过我,从今往后,世上只会有一枚玄铁虎符。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溯望原十万兵马,皆听霍将军号令。”
了渡眼睫颤动,缠于手掌的念珠轻轻擦碰在了一起。
“所以阁下今日见我,凭何身份?”
“看殿下想做盟友,还是君臣。”
“阁下病入膏肓,怕是做不了君臣。”
林霰十分应景的轻咳几声,旋即展眉一笑:“那就走完这一段,送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林霰伸出左手:“殿下,要赌吗?”
“贫僧戒赌已久。”了渡垂下眼,“但我要赢。”
了渡用缠绕念珠的手拍在了林霰手上。
第六十九章
林霰将文书取出来,轻放在桌上,推至了渡面前。
了渡疑惑地抬起眼睛:“这是什么?”
林霰说:“殿下打开看看。”
了渡依言翻开,往下一扫,正色起来:“这是海上运粮记录?大历十九年……十年前,怎么还有回文?”
林霰身上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外冒,全身筋骨发酸,面上却丝毫不显:“近日西海海寇猖獗,我奉皇上之命前往督战,这是在海寇据点找到的。”
“西海与回讫相隔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这个?”了渡指了指中间那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林霰说:“知道。”
他将文书凑近一些,眯起眼睛看了看,像是在分辨字迹,然后他轻声将那行回语读了出来。
读完说:“它的意思是: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了渡瞳孔骤缩,谁都知道,大历十九年冬,靖北军大战回讫,战败那天下着大雪,是腊月十九。
“怎么回事?这上面所言是真是假?”当年之事无人清楚内情,了渡急于向林霰求证。
大历的航运发展于近年,过去朝廷给征战地运输粮草基本都是走的陆地,战地多在边陲,每次运送粮草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路远,粮草在路途中损毁的几率太大,一次运粮少说要几个月的世间,送一百石,运粮队的人要吃掉四十石,再加上途中损坏的,等东西送到战场,真正给将士们的是少之又少。
特别是漠北,它位于大历西北部,地质原因几乎无法种出粮食,最近的城镇也相距甚远,靖北军十万人驻守溯望原,全靠附近州府运送物资粮食,缺粮少米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当年戚时靖曾直言上奏皇上,说只要保证粮食供应不绝,靖北军可在三年内将回讫赶回老家。
只可惜粮食问题一直从戚时靖延续到了霍松声身上,至今都得不到有效解决。
了渡记得非常清楚,在朝廷对于溯望原之战的有关记载中,只有一次粮草补给,是那年赵渊松口放戚庭霜去漠北时,让他带过去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次运粮。
朝廷掌握天下粮仓,一切粮食调拨必须经由皇帝,加盖玉玺,才算生效。溯望原驻扎十万大军,粮草消耗不是小数,仅靠漠北几座小城无力供应,这种粮食调度一定是大规模的,负责人见不着圣旨绝不会放粮,想要造假非常困难。所以朝廷只记了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而且运送粮草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通报朝廷。这并非一人所能遮掩,上上下下几百上千个人需要从中周旋,还涉及到南北调粮,装载运输都需要人手和钱财,想要瞒的密不透风难如登天。”
林霰苍白的唇微微挑起,说道:“可若是封口的指令来自上面呢?”
了渡瞳孔骤缩:“你是说……”
首先从文书的真实性上来说,如果上面所述内容并不存在,东厂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从霍松声手上抢东西。可如果文书上写的是真的,说明十年前真的有一批粮食途经水路,送往溯望原,但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当年戚时靖率军驻扎漠北,与回讫日夜作战,每每军报传回长陵,皆是形势大好。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胜,回讫必歼。
然而溯望原与内陆隔着崇山峻岭,一道漠阳关几乎将其与中原割裂。一封封发给长陵的信件,究竟是求援,还是报捷,无从得知,只是若有人有心要瞒,太容易了。
五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调动十个城池的粮仓,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传出一点风声,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步,又是谁有这个权力堵住悠悠之口?
了渡后心漫过一层冰冷的湿汗,他摇头道:“大费周章瞒住天下人去送一批粮食,图的什么?这道理说不通。”
“是啊,说不通。”林霰不知何时将玄铁戒攥在了手心里,他无意识转着戒指,戒指上的纹路将他的手指硌的生疼,“可说不通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了渡浑身发寒,忽然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五百万石粮食,比预计送达时间早了三天。”
了渡紧张地嘴唇都在颤抖:“送到了?”
“到了。”林霰眼前渐渐失焦,模糊的光景中,听见来自前线的声音€€€€
“粮食到了!粮食到了!快来人运粮,三十多箱,多叫几个兄弟来!”
“将军,这次朝廷送粮也太干脆了,从海上来,真快!日后若是打通这条航道,从长陵到漠北,说不定只要三个月!咱们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老王爷听说粮食到了高兴坏了,正骑马过来呢,说兄弟们这些日子受罪了,今晚杀几只羊补补身子!”
戚庭霜背靠着羊圈的木头围栏,脚一蹬坐上去,嘴里咬着根发黄的干草,笑脸盈盈地看将士们一箱箱的往营地搬粮食。
戚庭晔从远处走来,拽掉他叼着的草,将人从围栏上赶下来:“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啊。”戚庭霜不高兴地吊着眼睛,“我小时候可没人教我怎么站怎么坐。”
戚庭霜从小养在南林侯府,不在父母兄长身边,故意讲这个气戚庭晔的,戚庭晔也不接这茬:“南林侯府还能不教你规矩?我回去得找霍伯伯喝点酒,聊聊天。”
“你喝啥酒啊,那点酒量,霍松声你都喝不过。”戚庭霜吐槽着,拿手搓了搓脸。
漠北正是最冷的时候,戚庭霜头一回在这儿过冬,不习惯,双手和耳朵都生了冻疮,脸从早到晚都是硬的。
戚庭晔皱着眉头:“你这手,丑成猪蹄了。”
“你还是我大哥吗?怎么不见你心疼我啊,不问问我疼不疼,啊?”
“戚家的男人没这么矫情的,南林侯府给你养歪了。”
戚庭晔说的无情,却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戚庭霜。
戚庭霜接住:“什么啊?”
戚庭晔忍不住笑:“擦你小猪蹄的。”
戚庭霜这时才会展露一点少年人的稚气,他忽的跳上戚庭晔的后背:“哥,你背我一截。”
戚庭晔背着他:“你多大了?”
戚庭霜振振有词:“多大都能背啊,我天天背霍松声。”
戚庭晔又皱着眉头:“我只背过你嫂子。”
戚庭霜张张嘴,没回这句,说起别的:“哥,有了这批粮食,咱们很快就能把回讫打回老家吗?”
戚庭晔保守估计:“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开春。”
兄弟俩一个背着一个往帐子方向走,戚庭霜神采奕奕地说:“明年春天溯望原就太平了。”
戚庭晔回头看看:“干嘛啊,这么兴奋。胜不骄,败不馁,先生没教你吗?”
谁知身上那小子压根不是为这事儿兴奋:“我是想等松声来,可以带他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