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聪慧好学,我只是抛砖引玉罢了。”李为谦虚道,“况且十三皇子近日明显长进,是大人指导有方。”
二人一个吹一个擂,将彼此都说笑了。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快到门前又逐步放缓,林霰刚和李为对视一眼,那边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李为去开门,赵时€€顶着张笑脸冲他乐:“好远就听见先生们的谈笑声,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林霰看着他:“先生夸你呢,夸你聪明。”
赵时€€手里还抱着几本书,独自一人来的,嬷嬷年纪大了,不想让她陪着熬夜。
李为轻声笑道:“殿下,咱们去隔壁,不耽误林大人正事。”
赵时€€乖巧地点点头,临走前还帮忙把林霰的门仔细掩好。
这孩子有一肚子的问题,还喜欢问不同的人相同的问题,从不同的人身上学习不同的角度和思路。赵时€€来了就要待很久,李为不在宫中留宿,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他们最多就谈到那个时辰。
林霰喝完浓茶精神一些,看着厚厚一堆信件,今夜不打算睡了,想留在文渊阁多看一些。
李为离开前来敲敲林霰的门:“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林霰转动酸痛的脖颈,扶着脖子说:“嗯,今夜不回去了,你先走吧。”
闻言赵时€€先亮了眼睛,他也不急着走了,想再请林霰给他讲讲税改新政。
李为走后,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林霰将桌子整理一番,看到一半的信搁置一旁,和赵时€€一讲就讲到了下半夜。
赵时€€终于听困了,打着哈欠,想喝林霰喝剩下的一口冷茶。
林霰拉他起来:“殿下,今天就到这里,我送你回皇子殿。”
赵时€€敬重林霰,把桌上涂写的废纸收起来,夹在书中带走:“不用了先生,今日叨扰,您早些休息。”
虽然是在宫里,不会有什么歹人,林霰还是不放心一个孩子半夜独自出行,他坚持要将赵时€€送回去,赵时€€便没再阻拦。
夜间宫里值守的羽林卫两个时辰换值,正是这个点,宫道上没什么人,看起来格外凄清。
云雾笼着弯钩似的月亮,幽深石板路上泛着朦胧凄冷的光。
赵时€€抬头看了看天,收紧双臂,觉出些冷意:“春天了,晚上还是好冷。”
林霰垂眸看他一眼,将披在肩上的斗篷解下来,轻搭在赵时€€身上。
赵时€€张着嘴巴:“先生不用……”
林霰说:“殿下披着吧,我怕冷,穿得多。”
刚才身上脱下的斗篷还带着一些温度,林霰衣服上总有一股浅淡的香味,清幽幽的,让人联想到梅枝上覆着的新雪。赵时€€觉得好闻,揪紧领襟深深吸了一口。
鼻息间充斥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赵时€€小声说:“先生,除了嬷嬷,您是唯一一个给我披衣服的人。”
林霰始终觉得赵时€€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这与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这句话听起来带有感激,也有一些落寞。
林霰犹豫一下,抬手很轻地摸了摸赵时€€的头:“殿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会只有嬷嬷。”
赵时€€似乎并不认同这句话:“可我从出生起就只有嬷嬷,我没有母后,宫中人人猜测我是父皇与回人苟合生下的野种,我不受父皇喜欢,父皇也极少来看我。我在宫中受尽冷眼,连太监都可以因为我的不同任意欺辱我,只有嬷嬷陪着我,爱护我,关心我是否穿暖,是否饱腹。”
林霰抚摸的手微微一顿,反问道:“所以殿下将嬷嬷视作人生的全部了吗?”
脚下月光轻漫而上,烟一般,赵时€€低头想了想,说道:“人生如烟,我不知自己何时死,如果现在停止呼吸,嬷嬷就是我的全部。”
林霰不再往前走了,他和赵时€€面对面站着,一高一矮,可他的视线却很平和,没有一点居高临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再看向赵时€€,语气温和地说:“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
赵时€€面露怔然。
“殿下,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林霰说,“不想死的悄无声息,那就拼命的活下去。将前路握在自己手里,是让后世记住你的唯一方法。”
赵时€€仿佛被点醒般,一时间羞愧的几乎抬不起头:“学生惭愧。”
皎白的光映出赵时€€绯红的脸,林霰对他一笑:“殿下……”
他哄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突然余光闪过一道刺目寒光。
一个黑影自宫檐一跃而下,冰冷的刀锋直冲赵时€€!
林霰心内一惊,大喊一声:“有刺客!”
旋即攥住赵时€€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
砍刀已至身前,赵时€€到底只有十岁,当即脚便软了。
林霰扑倒赵时€€,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击。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显,冲着赵时€€来的。但宫中行刺一击不中,很容易惊动守卫。
对方听见脚步声,拼着被抓住的危险追上前来,直直向赵时€€刺了过来。
林霰想都没想,一个翻身将赵时€€护在身下,眼看刀尖就要穿透他的后心,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从暗夜中斜飞而入,一下打掉了刺客手中的砍刀!
兵器锒铛落地,刺客见状立即飞窜逃走,林霰脸色僵冷地抬起头,看见了霍城。
刚换完值的羽林军将将赶到,霍城沉声下令:“追,本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羽林军即刻出动。
林霰看向赵时€€:“殿下,没事吧?”
赵时€€吓坏了,惊恐地摇头:“我险些成一缕青烟了。”
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林霰看他没什么大碍,把小孩拉起来,还没站稳,霍城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月色敞亮的地方:“受伤了吗?”
“没有。”林霰摇摇头,“侯爷怎么会来?”
霍城没好气道:“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我去文渊阁找你,守卫说你送十三殿下回皇子殿去了,我便来接你一程。”
说的好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子,林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霍城摆摆手,转而又皱起眉:“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宫里行凶?冲你来的?”
说着低头看向赵时€€,回忆起刚才那刺客的指向,似乎是冲着赵时€€?
什么时候争皇位连个不受宠的皇子都得除掉了?
霍城怒上心头,正要发作,突然瞥见林霰若有所思的眼神,刹那间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林霰说:“此事必须彻查到底,明日让大理寺介入。”
霍城“嗯”了声,当着赵时€€的面没再多说。
“皇子殿不安全,侯爷,能带殿下走吗?”林霰问道。
“我那是什么收容所吗?”霍城翻了林霰一眼,然后说,“未及冠的皇子按例不许出宫,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找晏清说一说,看能不能卖个面子。”
林霰点头道:“侯爷的面子,王爷肯定要给。”
赵时€€略显拘谨,轻轻扯了扯林霰的衣袖:“先生,我要出宫去吗?”
林霰弯下腰来,拍拍赵时€€身上蹭的灰:“对,今日那刺客冲着殿下来的,刀刀刺向要害,我担心他一击不中,还会再来。”
赵时€€看了看霍城,大概是觉得他凶,凑到林霰耳边说:“我不能去先生家住吗?”
林霰难得磕巴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也住在侯府。
他含糊道:“嗯,算是我家,殿下如果不嫌弃,可以跟我一个屋。”
赵时€€简直巴不得,哪能想到被刺杀还能收获与林霰同住这种好事,立马把刚才的惊险抛去九霄云外,高呼道:“太好了!”
霍城不耽搁时间,带着赵时€€回了趟皇子殿,赵冉还没休息,听说竟有人敢在宫中行刺,一贯温和的人也发了通火,立刻传了大理寺卿樊熹,要他连夜查明幕后黑手。
至于赵时€€出宫的事,赵冉一开始并不太同意,只说可以加强皇子殿的守卫,保护赵时€€。后来霍城亲自发话,赵冉也就没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赵时€€得了恩准,高高兴兴回寝殿找嬷嬷,想让嬷嬷帮他收拾些衣物,跟他一起去侯府小住一段。这个时辰嬷嬷已经睡下,屋里黑漆漆的,赵时€€挺不好意思打扰嬷嬷休息,但还是敲了敲门,在外小声喊:“嬷嬷。”
嬷嬷平日睡得不死,基本喊一声就有人应,可赵时€€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回,他又敲了敲门:“嬷嬷?”
林霰在廊下等他,听见动静走过来:“怎么了?”
赵时€€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嬷嬷不开门。”
林霰拉开赵时€€:“我来。”
他先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于是直接将门推开。
下人住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头,里面空空荡荡根本没人。
赵时€€心脏乱跳:“嬷嬷不在,她从不会这么晚出去。”
林霰牵住赵时€€的手,发现他手上温度比自己还冷:“去你房里看看。”
赵时€€的房间还亮着灯,是嬷嬷给他留的,担心他晚归害怕。
门掩着,林霰先走过去,手一推,发现门没关严实,碰一下就开了。
接着他看见桌上伏着一人,正是平日里照顾赵时€€的嬷嬷。
赵时€€眼睛一亮,甩开林霰的手:“嬷嬷!”
林霰想抓他没抓住,赵时€€已经跑到桌前,拍了拍嬷嬷的肩。
小孩子没多大力,可就是这么一下,嬷嬷如泥墙瘫倒般摔下椅子,她仰面倒在地上,翻过来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早已没了声息!
赵时€€被这一场景骇得神魂离体,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发抖地被林霰抱住,捂住了双眼。
林霰看向桌子,桌上有一碗冷透的甜粥。
想来是嬷嬷特地做给赵时€€吃的,但左等右等他不回来,甜粥冷却,她舍不得倒掉,便自己尝了一口。
正是这一口要了她的命。
林霰觉出手掌间有湿意,他抱起赵时€€,想带他出去,可赵时€€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小孩纯净的眼睛难掩惊惧和悲痛,赵时€€没有大哭,而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他强迫自己看向地上的尸体,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林霰都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又挡了一下赵时€€的视线,皱眉道:“殿下,出去吧,这里交给大理寺。”
赵时€€缓慢将目光转向林霰,颤抖着问:“是因为我吗?”
林霰无法开口说不是,只能保持沉默。
赵时€€才十岁,他从小不被赵渊喜爱,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就在不久前,他还坚定地告诉林霰,他短暂的一生中拥有的全部是嬷嬷。
林霰把赵时€€抱起来,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不让他再看。
赵时€€咬住林霰的衣服,呜呜地哭。
他突然切身体会到,林霰口中所说的,他的一生很长,不会只有嬷嬷,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嬷嬷为他生,也为他死。他的全部不是嬷嬷,可他是嬷嬷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