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 第140章

“好一个苟且偷生……”赵渊嘴角歪斜,笑容扭曲变形,“好一招偷天换日……”

赵渊将剑锋贴近林霰的脖颈,一擦便是一道痕:“朕真没想到,身边竟还藏着个戚氏余孽。”

“皇上,戚家究竟是不是反贼还未可知,‘余孽’这个词,臣确实有些当不起。”林霰轻眨眼睛,幽幽道,“不过皇上既然已经认定戚家罪名,臣也想问问,方才南林侯念的那些信,皇上可曾见过?”

“这些信皆自宸王府搜出,每封漠北发往长陵的信件中,都盖着靖北王的印签。而最后那封长陵来的回信……”林霰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泛了黄的、打皱的信纸,那是回信的原件,历经十个年头,终于重见天日,“是臣在靖北王军案上拿到的,上面还有当年户部和兵部的签字,以及发出前宸王的盖章。”

寥寥几字,红色章印的边沿颜色已经有晕染,但不难分辨上面签的是谁的名,盖的是谁的章。

皇家印签皆是礼部特制,既是为了防止作伪,也是身份象征。

林霰往后看了一眼:“礼部尚书也在这里,当着皇上的面,你来看看上面的印签是真是假。”

礼部尚书今年七十六岁,是这次整肃朝臣中为数不多几个没被换掉的老臣。闻言,他亲上前来,年老目花,他挤着眼睛仔细辨认,确定道:“这确实是宸王的印签。”

赵渊眼角抽动:“朕没见过这封信。”

“皇上的意思,这信是宸王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回给漠北的?”林霰微微一笑,“想必皇上也无法回答南林侯的问题,更对当年送往漠北的五百万石粮食一无所知了。”

“你休要在这里兴风作浪,无中生有。”赵渊剑抵着林霰往前走了一步,眼中浮现浓重杀意,“你隐藏身份潜入宫中,祸乱朝纲、欺君罔上……”

“戚庭霜?”赵渊冷冷笑道,“你自己送上门来,朕这就送你下去,让你们父子团聚!”

赵渊猛地抬高剑。

林霰不躲不闪,迎着剑锋“哦”了声:“今日臣替戚家翻案,皇上要杀了臣,南林侯替戚家翻案,皇上要杀了南林侯。来日,天下万民请愿求皇上重审旧案,皇上也要杀尽天下人吗?”

林霰毫不畏惧的向前走了一步,几乎与赵渊面贴着面。他肤色苍白,眼下有细小的血管,蓝紫色透过皮肤显现出来,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清:“五百万石粮食,那么大的动静,除了您还有谁敢做这样的决定。皇上,您真以为东厂杀死了所有参与调运粮食的人,天下就无人知晓你们的罪行了吗?”

赵渊浑浊的眼珠不停颤动,他已无力再举重剑,郎当一声响,长剑落地,重击之下,地面裂开圈圈龟纹。赵渊面目狰狞地引颈狂怒:“天下都是朕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问朕的罪!”

林霰继续往前走,他是赵渊口中登不上台面的东西,如今往前走的每一步都逼得赵渊连连后退。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林霰字句铿锵,“在您的默许下,五百万石霉变粮食由东厂监工,经全国上下四个粮仓周转,历时四个月运抵漠北前线。您说十年前那场恶战靖北军为什么会输?您借回讫之手,正大光明的完成了对靖北军的绞杀,为了除掉靖北王,将漠北十城拱手让人,视十万将士性命为草芥,我戚家世代忠良,死后还要被冠上叛贼骂名,我算什么东西?我确实什么也不是,但你,枉为人君,愧对先辈,根本不配坐在这把龙椅之上!”

赵渊目眦欲裂,满面涨红:“戚时靖独霸漠北,通敌叛国乃不争事实!他对朕座下龙椅觊觎已久!他对朕的皇位虎视眈眈!!!”

“没人稀罕你的位置!”林霰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赵渊身侧,“是你小人之心!是你求娶我娘不成对我爹怀恨在心!是你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自私自利!是你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在乎手中权力,甘愿为国牺牲!”

仇恨的种子三十年前就已深深种下。

当年还是王爷的赵渊在戚时靖、霍城的帮助下平定大历藩王内乱。戚时靖与霍城认识的早,林雪吟是霍城父亲霍林收养的女儿,二人早有婚约,只待国家安定后便要成婚。

可赵渊却看中了林雪吟,不止一次暗示过霍林,希望将她接入王府做侧妃。

后来这门亲事是林雪吟亲自拒绝的,她直言自己身份低微,而赵渊日后是要成大事之人,身边不缺名门贵女,更重要的,她与戚时靖情投意合,早已认定对方为余生伴侣,不想因为自己让赵渊与戚时靖心生间隙。

皇室子弟,要风得风,竟得不到一个女人,尽管林雪吟不想,但间隙还是生下,在她表明自己与戚时靖两厢情悦的那一刻起,或许赵渊就再也无法容下他。

赵渊急促喘着粗气,嘶吼道:“雪吟本就是朕让给戚时靖的!是他贪婪!他得寸进尺想要更多!他问朕要五百万石粮食!他想做什么?他是要利用这些粮食称霸漠北!与朕对抗!”

“荒谬!”

霍城厉声斥道:“以十年前的运粮条件,五百万石粮食从中原到漠北至少要损耗一半!靖北十万大军,分你二百万石粮,还要在前线抵抗回讫攻击,你觉得多吗?!够吗!!!”

“你们当然说不够了!你去过漠北几次?你怎知他不够!”

“那敢问一次都没去过漠北的皇上怎知够不够!”林霰抓住赵渊的衣领将他从龙榻上拖拽起来,双目通红紧锁着他,“你可知,回讫大军压境之时,我们的将士已经多少天没有吃过粮米?你可知回讫的敌人剖开我军将士的肚腹,从他们的身体里看到了什么?!”

朝臣卒不忍闻,纷纷低下头去。

“是漠北的黄沙和干死的树根。”林霰一字一顿,咬着牙和着血说,“他们不是被回讫杀死的,是你的怀疑和猜忌,断绝了十万忠良活下去的希望。”

赵渊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在赵渊一生固有的思想里,皇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必须牢牢攥紧在手中。他不允许任何人对皇权有僭越之心,不允许任何一方独大。而那些年,远在漠北的戚时靖威胁实在是太大了,十万兵马,漠北十城皆听他号令,一旦攻下回讫,边境太平,那下一步,戚时靖的目光是不是就要转向中原?

古往今来将领拥兵自重、自立为王的事还算少吗?赵渊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不愿去赌一个臣子对国家的忠诚能抵御权力的诱惑。赵渊自诩看人很准,在接二连三收到戚时靖的求援信后,确定他要那么多粮食是为造反。他终于决定要彻底铲除这个对他威胁最大的隐患,他要将一切谋反之心扼杀在襁褓之中,只有戚时靖死了,他才能重新收回对漠北的掌控权,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兵没了可以再招募,马没了可以再蓄养,大历十万万人,不缺戚时靖这样的将领,他完全可以再培养一个听话的、好掌控的人为他镇守边塞。

赵渊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以最险恶的心揣度戚家。事实也如同他想的那样,戚时靖死后,朝中陆续有了戚家谋逆的传言,因为这场仗本不该输,戚时靖不仅输了,而且输的惨烈,这太不对劲了。于是,赵渊借坡下驴,命人抄了戚家,试图找出戚时靖谋逆的证据,来佐证他内心的猜想。

可赵渊没想到的是,无论是长陵的将军府,还是漠北的靖北王府,最擅搜证的东厂用了大量时间,甚至掘地三尺,但都没有找到戚时靖通敌的证据。

凡事只要做了,不可能不留半点痕迹。

赵渊不敢置信,他不信真的有人能廉正如此,更不愿承认自己错杀忠良。

他是天子,天子要杀谁从不需要理由,天子更不可能错。

所以错的只能是戚时靖。

于是,没过多久,东厂带着戚家谋逆的“证据”返回长陵。

天子震怒,从此,戚家成为大历不可言之于口的禁忌,无人敢提靖北王一家姓名,无人敢为他们立碑,无人敢供香火祭拜。

广垣宫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大片大片的光倾泻下来,扫开半室阴霾。

赵韵书一身孝服,头戴白花,疾步走了进来。

她手中拿着厚厚一沓信件,此刻尽数扔在赵渊脚下。

赵渊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当年他让东厂伪造的,戚时靖通敌的证据。

这些证据后来被写入奏章,上呈皇帝,之后随信一同存放在东厂禁地之中。

“秦芳若。”赵韵书一脚将秦芳若踩在脚下,“父皇护不了你了,不如自己招了,我让你死个痛快。”

秦芳若早已泪流满面,他期期艾艾看着赵渊,再看看这满室文武大臣,终于认清属于赵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合上眼,浑身颤抖不休,抱着赵韵书的脚说:“我这一辈子,天子脚下行走,为奴为婢,从没有过自己的选择。皇上要戚家的命,我若不做亦会有别人替他做,但我做了才能往上爬。”

“你站在十万人的尸体上走到今天,倒也睡得安稳?”赵韵书哼笑一声,对樊熹说,“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大势已去,赵渊颓然坐在地上,他这一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到头来,身边却是众叛亲离。

“父皇。”赵韵书走上前来,蹲在赵渊面前,抬手将他挂在脸上的白发撩开,“你想听听万民的声音吗?”

随她话音而落,广垣宫门窗悉数打开。

赵渊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跪地俯首的百姓。

他们目光坚定,整齐高呼着同一句话:“请皇上收回成命,下旨重审靖北王谋逆旧案!”

不绝之音贯彻于耳,回荡在长陵各处。

赵渊怔忪片刻,恍惚间似乎看到多年以前,自己也曾有这么多真心信服他的民众。那时他身边有两员虎将,人人都说他赵渊是天子之相,日后必承大统。他还记得,当年与戚时靖月下酌酒,对方诚恳的对他说:“王爷,您只管向前走,什么都不用考虑,我和霍城永远是你的后背。”

赵渊凄然笑了起来,在那些正义声中,看向林霰,问道:“雪吟是怎么死的?”

林霰摊开手心,手中握有一枚狼头玄铁戒。他轻轻转动戒指,将它戴上自己的食指,冷声道:“你在决定送那五百万石粮食的一刻起,就没考虑过我娘要怎么活,现在又何必假惺惺?陛下,你的这份情太轻贱了,连狗,都不屑要。”

说完,林霰站直身体,手掌抚过衣衫,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物。

他似乎在借这样的动作迅速恢复平静,然后不急不慢地说:“王爷,戚氏旧案重审一事,您有什么意见?”

赵冉张开口,因为嗓音过于沙哑,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看了赵渊一眼,说道:“本王以摄政王之名,宣布继续重审旧案。南林侯主审,大理寺协同,尽快为靖北军平反。”

林霰双手垂落,深深躬下腰:“靖北军上下,谢王爷成全。”

殿外阳光正好,林霰没走几步便被跟出来的赵韵书喊住。

“庭霜。”赵韵书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林霰,问道,“庭晔走的时候,痛不痛苦?”

戚庭霜深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被乱箭穿透身体还不肯倒下的兄长。

他摇了摇头,尽量坦然地回答:“不,没什么痛苦。”

赵韵书笑了一声。

林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悬吊了十年的一口气,也彻底松了出去。

跪在外面的百姓突然慌乱地伸出手,林霰听见一声声充满敬畏的“二公子”,内心觉得很不真实。他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看见已然陌生的,只存在于旧梦之中还算明朗的自己。

他在那样的梦里重重倒了下去,继而被无数双伸出来的手稳稳托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霍松声刚过边境线,边关守卫就拦住了他的马。

“将军!”

霍松声猛提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差点没勒住从人身上碾过去。

这动作实在危险,霍松声不禁火道:“讲不出个正事,就让你去骑兵营里做马夫。”

那守卫被骂了还一脸激荡,扑通跪倒在黄沙地上,皴裂的手掌从怀里摸出一块灰色绸布:“将军!长陵下令重审靖北王旧案!公示书刚到边境……”

话还没说完,守卫手心一空,东西已经被霍松声截了胡。

霍松声几乎是跌撞着翻下马的,落地时差点没站稳,险些摔了个跟头。

公示书雪白颜色,经一路辗转,已经变成灰蒙蒙一片。

可这并不妨碍霍松声看清上面的内容,随霍松声一道去回讫的将士纷纷下马,簇拥着围上来,都想看看公示书上写了什么。

霍松声嫌他们挡光,左右拨开人,走到敞亮地方。他逐字阅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看着眼圈便红了,连喉结都在发颤。

“他做到了……”霍松声手指揪紧,难以言说此刻心情,他比谁都清楚这张公示书来的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清楚林霰为了等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块布,几乎耗尽了林霰的生命。

他忽然很想很想林霰,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感受,煎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有没有好过一点,以后能不能开心一点。

霍松声差点被自己的想象惹出两行热泪,他吸了吸鼻子,将公示书扔给手下传阅,连溯望原都等不及回了,走入边境的军营,立刻要给林霰写信。

可霍松声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远在长陵的林霰并没有他预想中的种种反应,而是进入沉睡状态,已经人事不知的过了三天。

这三天,符尧几乎没有从他房里出去过。

林霰一口气吊了十年,若是没报仇这个念头,他早该死了,强撑到今天已是不易,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的精神彻底散了。

他陷入深眠,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甚至出现了油尽灯枯之兆。

第一颗火蛇草的种子在花锁玉和赵€€的悉心养护下已经发芽,但仅仅是发芽还不能够,那一点点嫩苗不足以清除林霰体内的寒毒,可林霰的情况过于凶险,谁都知道他已经等不了了。

符尧其实也没有把握,但比起林霰就这样在睡梦中停止呼吸,至少他们还可以将一点希望寄托在尚未成型的火蛇草上。

符尧决定先取苗保住林霰的命,他们还剩下两颗种子,如今只能重新再种。

火蛇草取出新苗入水煮干,熬成浓厚一碗,那味道刺鼻,符尧试药时尝了一指头,险些将隔夜饭吐了出来。他给林霰喂药,那么难闻的味道,林霰毫无意识,连自主吞咽都很难做到,到最后这药完全是硬灌下去的。

霍城连房都不回了,寸步不离守在林霰身边。赵韵书也日日过来,带着时蕴,时蕴趴在林霰床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叫他“小叔”,让小叔快点起来,说想他。赵时€€也在侯府,跟时蕴一头一尾得趴着,他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偶尔有几次霍城抬眼看他,才发现赵时€€看着林霰沉默地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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