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顿了顿:“我知道。”
“你自幼养在姑父身边,情分深重,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晚年还要不要过了?听阿姐的,好好养身体,姑父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年纪摆在那边,别让他操心。”
林霰点点头,像幼时被说教那样:“我会的。”
赵韵书温柔地笑:“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说你就装老实,转头就把话忘了,下次还是那样。”
“这次是真的。”林霰握了下手掌,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身上暖和过,但这段时间他明显感觉到了皮肤的温度。那颗刚刚发芽的种子在他身体里起了效,虽然微乎其微,但也在推着林霰往好的方向走,“阿姐,我不想死,从来都不想。只是以前我不知道该怎样活,所以就想着赶紧把大仇报了,那样即便是死了,我也无愧于父母兄弟了。这些年我始终带着松声送我的镜片,冥冥之中或许是他在保护我,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护了我十年,又给了我一线生机,所以我怎样都要活下去。”
从前没有希望的时候,觉得眼中就只剩下报仇这一件事,如今林霰发现,他还有很多话想和霍松声说,还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做。他过去不太想“将来”,这些日子窝在侯府,上瘾一般,每日要设想成百上千次将来的事。
在回长陵以前,林霰没想过自己的人生里还会有霍松声。而现在,他和以后有关的构想中,桩桩件件,都有霍松声的身影。
赵韵书轻笑一声:“好,知道你的心意了。”
正说着,不知哪里传来符尘的声音:“先生!”
林霰回头看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等那声音再近一点,才见符尘白着脸从外面跑回来。
看符尘着急的样子是出了大事,林霰迎上去:“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符尘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先生!刚刚军报过城!我们和回讫开战了!”
林霰眼中残存的暖意一扫而空,顷刻间皱起了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讫王意外身亡的当天,回讫大军越过边境线,正式向大历发起进攻。
霍松声第一时间赶赴前线,以和亲使臣和镇北军主帅的身份要求两军停战,查明回讫王死因。
回讫王这任那齐常年缠绵病榻,没留子嗣,这一支血脉到他这里彻底断绝。他还有一个弟弟那齐律,但非直系血亲,回讫内部早有讨论,如果那齐不幸早亡,便由与王室血脉最近的那齐律继任王位,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将大历的和亲公主许配给他,算是承认他的身份。
回讫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草原上以部落划分,每个部落有自己的统领,皆以王相称。他们既是那齐的臣子,也是回讫大小军队的主帅,手中握有兵权。那齐律掌管的神日部落是回讫最精良的一支军队之一,他因此也被称为神日王。
那齐一死,那齐律虽然并没有立刻承袭王位,但各部落的势力已经发生倾斜,王室老人最看重血脉承继,不得已拥护那齐律,眼下回讫部族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就是他了。
那齐律是个极有野心抱负的部落族长,回讫传到那齐那一代,已经不再一味主张用暴力掠夺的方式扩大自己的领地,而是用一些借口为自己掠夺的行径做粉饰,更多的在意国家的名声。可那齐律不是这样的人,他出生于狼群之中,长大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服,因为不是王室直系,他身上遗传下来的疾病特征并不算明显,在处事上也因此更加大胆。
草原上弱肉强食,杀戮是他们生存的基本保障,残暴的因子世代流淌在回讫人血脉里。与那齐相比,或许那齐律的存在更能与这个民族的特性适配。
所以理所当然的,霍松声的停战要求被无视了。
那齐律的神日部落以重甲铁骑闻名,他们硬生生撞开了边境守备军的防守,明目张胆驻扎在边境线内,与溯望原对峙。
与神日部落重甲铁骑相反的是镇北军骁骑营。
早在戚时靖统治时期,为了应对草原民族精悍的骑射军团,戚时靖开始在大历培植自己的骑兵。在回讫入侵大历之前,大历以步兵、车兵为主,几乎不存在骑兵。而想要与擅长骑射的回讫对抗,这就要求我们自己也拥有一支精良的骑兵部队。
与回讫这个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不同,大历起初并不重视马术、射箭,驯养一匹战马的成本太高,而漠北只是大历广袤国境内极小的一部分,还不足以让国家投入过多精力。直到回讫这个凶悍的草原霸主开始向漠北发起进攻。
大历的骑兵队是在戚时靖父辈那一代建立起来的,在戚时靖手中发展到强盛,霍松声接手后不仅没有放松对骑兵的培养,他还另辟蹊径,建立一支轻骑队,那就是骁骑营。
镇北军骁骑营总共只有八千人,却个个都是精锐。漠北地理环境等原因,军饷物资多数时候需要依靠邻近城镇的补给和国家救济,战时粮草消耗极快,而且漠上几乎都是长距离作战,要么边打边进,要么边打边撤,物资运输极为麻烦。而骁骑营的特点就是轻、快、机动性强,适合长途奔袭。
骁骑营擅长单兵作战,不会带过多辎重,而是轻装上阵,因为人数少,所以灵活性强,可以任意穿插,也容易隐蔽。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能长时间作战,因为没有粮草作为维系。
骁骑营是霍松声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回讫在他们身上吃过的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支队伍太灵活了,可以说是神出鬼没,往往等回讫发现的时候,霍松声已经带着人打到了他们的主营。霍松声就这一碗饭吃了十年,屡试不爽。
所以回讫别的什么都不怕,他们最忌惮的就是骁骑营。
€€
溯望原军帐里,边境线上死里逃生的守备军跪在地上,回忆事发当天的情况:“我们只是例行询问,根本没有动手,回讫王自己撞上我们的剑,根本就是找死。”
守备军受了伤,头上裹着白纱,上头渗出鲜红的血。
霍松声抬手让他起来。
秋和上去搀扶:“回讫为了将污水泼到大历头上,这种阴招都想的出来。回讫王刚死,他们的大军就越过了边境线,这是早有准备。”
回讫王命不久矣,在死前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的死变得更有价值。事情已经发生,真相究竟是怎样世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看到的就是回讫王死在边境线上,死在大历士兵的剑下,这就够了。
霍松声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手掌中捏着一枚锦囊。
锦囊是走之前林霰给他的,说一旦两军交战便将它打开。
几个营的主将都在帐子里挤着,嫌不够吵似的,这么一会功夫想出了三、四套作战方案。
作为主帅,霍松声不得不考虑更多。就目前来说,他们手中的粮草足够全军支撑半年。
回讫破釜沉舟,这次是铁了心要攻破漠阳关,应当是做足了准备,不怕跟大历打持久战。半年之后入了秋,冬天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一直耗下去,溯望原不一定耗得起。
新上任的那齐律作风狂野,霍松声对过几次,没吃到亏,也没占到便宜。新王要立威,特别是那齐律这种不是正统王室出来的,更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所以他一定更倾向于快攻。
如果能在半年之内将局势稳住,将回讫这头猛虎的臂膀折断,日后……
霍松声握紧手中锦囊,扶案站了起来。他来到地图前,修长手指在边境线处画了一个圈:“回讫的主力军队有两支,一支是那齐律的神日军团,现在他们就在边境线上,驾着铁骑冲锋。回讫的铁骑重兵重甲,行动不便,过去我们为了应对铁骑,曾经尝试过斩马腿的方法,这法子奏效,但是几次下来回讫也摸清了我们的战术,前两年开始他们就已经在改造战马,给马腿也戴上重甲,等于这个方法已经失效了。”
春信点点头:“这两年摩擦不断,我们没再占到便宜。”
霍松声说:“那齐律为人自负,急功近利,作为旁系,在回讫这么一个看重血脉传承的国家里争夺到了王位的继承权,一定更迫切地想要拿下军功,所以你看他现在冲锋这么猛,都是在造势。”
秋和分析道:“那齐律的骑兵号称草原上的尖刀,擅长突围和防守,铁骑这种重兵虽然攻击力强,但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太笨重了。”
“我有一个想法,诱敌深入,铁骑的行动力决定了他们适合强攻,如果我们放开一个口子,让那齐律的军队从边境冲入溯望原,在这个位置……”霍松声抬眼看向溯望原往漠阳关的路线,沉声说,“在这里挖坑设伏,对笨重的回讫骑兵来说,一旦前锋受阻,后面的战马容易收不住脚。我们在后面摆上车阵,架起长弩弓箭,逼他们弃马,同时埋伏步兵,等他们下了战马,再要对抗便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霍松声讲完,手指顺着往上,又在回讫军队主营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回讫第二支精锐之师,由乎和日珥统领的拜月军团。乎和擅长打埋伏,铁骑不如那齐律的笨重,回讫一直将他当作神日军团的侧翼。我打算将大部分主力留在前方,由骁骑营奔袭至回讫主营,截断乎和日珥的兵力,这样前方溃散,后续兵力跟不上,再要跟我们打就难了。”
“可是将军……”春信有些担忧,“回讫都知道骁骑营喜欢打长途奔袭,这些年吃过多少次亏,肯定会在主营地加强兵力布控,我担心……”
霍松声拍拍他的肩膀:“吃过那么多次亏也没记住教训不是吗?我亲自带兵去,不要紧。”
春信张了张嘴,还要再说,霍松声已经绕过他走开了:“秋和,先去准备一下,过两天把溯望原的作战计划安排好我们就出发。”
春信作为霍松声的副将,并不服役于骁骑营,他更适合大前方。
霍松声对春信说:“溯望原就交给你了,打了胜仗,我找晏清王帮你说亲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开玩笑,春信十分无奈。
霍松声屏退部下,等剩下俩人时才开口说:“我去看看赵安邈,这边你帮我盯一下。”
为了防止赵安邈被刺杀,她藏身的地方知道的人并不多,霍松声不怎么去,但每次去都会给赵安邈稍点吃的。
门外有士兵守着,霍松声遣散掉人,一进去,赵安邈安静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枕头。
赵安邈疯了之后容易受刺激,见了人便大喊大叫,这次却例外,她见到霍松声,只是轻轻抬了下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霍松声提着食盒,里面是花朵形状的糕点,小女孩都爱这些漂亮的,甜腻腻的东西。他走去赵安邈身边,坐下前先征求意见:“我能坐这儿吗?”
赵安邈没讲话,霍松声当她是默许,于是挨着她坐下来,把糕点也端出来:“喏,特地让人给你做的,你知道吧,离溯望原最近的镇子骑马都要一天一夜,军队的厨子能做出这样的糕点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将就吃,别挑剔啊。”
一盘不算精致的糕点推到面前,赵安邈不动,霍松声便把盘子塞进她手里。
俩人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门敞着,草原上的日光烈得晃眼,正照在脚下。
霍松声双手往后一撑,本来是个闲逸姿势,可他肩上的伤反反复复一直没好透,这个动作牵连着有点痛,于是又坐了回去。
赵安邈拖着盘子,缓缓转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盘着腿,胳膊肘搭在腿上,望着蓝天说:“打仗了。”
“打仗”两个字让赵安邈不禁蹙起眉头,她已经不如往昔华贵,来溯望原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她形容也变得憔悴。皇城里的公主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接触到战场,可赵安邈见过,那是十年前,她见过最惨痛的一场战争。
“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了,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死。”霍松声语气还算轻松,“你见过溯望原血流成河的样子吧,如果我们输了……”
他话还没说完,赵安邈无意识打了个抖。
霍松声轻笑一声:“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输,就像戚伯伯不在了,还有我,我不在了,还有我的后辈,靖北军的精神会一直传承下去,大历的子民永远不会让异族践踏我们的家园。只是我在想,这一代又一代,冤冤相报,好像没有尽头。”
漠北的天空比中原要高原,风也大一些。
门庭下的草木枝叶繁茂,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霍松声平和的望着这个地方,闭上眼睛去感受风:“我都厌倦了,边境的百姓世代生存在这里,他们该有多痛苦呢。”
“我想要长久的和平,不是我把你打回去,或是你把我打回去之后再卷土重来。”霍松声摊开手掌,虚虚拢起,彷佛盛了一把风在手上,“我相信我们会赢,是因为我相信大历子孙骨子里的忠肝义胆。”
霍松声睁开眼睛,回过头,与赵安邈对视:“时€€是个很好的孩子,和你我的想象都不同。”
赵安邈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的眼神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像是突然被刺痛了。
“安邈,我希望你们知道,母国永远是你们的后背,无论你多少次伤害她,她依然以最大的包容心在爱着你。”霍松声手往下一摸,摸到锦囊打开它,“不管是你,还是阿姐,我们从没想过放弃你们。庭霜是恨你,但他没想牺牲你的一生去换取和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要送你去和亲。”
锦囊打开了,里面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形似豹头的图样。
赵安邈的目光定格在纸上,周身大震。
赵时€€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在长陵宫中立足,赵安邈做过的一切也注定了大历无法容下她。如果留在长陵,她总有一天会死,她的孩子也无法善终。
这条通往回讫的路是林霰为赵安邈和赵时€€铺的,倒也没有霍松声说的那么好听,林霰不是什么都能原谅的圣人,他从没有这么伟大。赵安邈要活下去,林霰需要回讫的归顺,同时拥有汉族和回族正统皇室血脉的赵时€€无疑是最完美的一个继承人。
赵时€€接管回讫,这是林霰可预见的范围内对漠北最有利的一件事。
所以说到底,他们都是在互相利用。
霍松声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说道:“我会为你们母子扫清道路,如果你对庭霜还有一丁点歉疚,如果你还有一点身为大历子民的责任感,带着时€€好好活下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霍松声将镇北军的大部分兵力留在了溯望原,仅带了八千轻骑深入回讫主营。
回讫与霍松声交手多年,知道他擅长打奔袭战,为了防备,在沿途各个关卡都设置了眼线和埋伏,一旦发现骁骑营,立刻歼灭。
霍松声也算准了回讫的打算,离开前,将春信易容成他的模样,只要“霍松声”每天出现在回讫军队面前,就能最大程度的放松回讫的警惕。与此同时,为了避开回讫的监视,霍松声没有走近路,而是选择从沙漠中穿行,从后方绕到回讫主营进行包抄。
这条路绕远,正常三天的路程拉长至半个月,这也给因为轻装上阵,不适合长期作战的骁骑营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霍松声每天会按时给溯望原传信,更新自己的位置,并掌握前线最新动向。然而,就在霍松声离开溯望原的第十天,溯望原忽然和骁骑营失去了联系。
伪装成霍松声的春信刚下战场,浑身溅满了血污,霍松声那招诱敌深入用得好,他们已经被那齐律压着后撤了五百里,眼看就要被打退溯望原。
军帐外狼烟四起,脚底下震感明显且持续不断,是神日军团的铁骑在溯望原上列兵。
春信抹干脸上的腥水,匆忙中问起骁骑营的动向,得到的回复是今日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来信。
时间已过晌午,霍松声掐点很准,极少会有晚点。
春信说:“再等等,晚点若是还没有信第一时间通知我。”
可是一直等到午夜,仍然没有骁骑营的消息。
春信内心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即刻调派一支十余人的骑兵队,沿着霍松声离开的方向去寻找。回讫大兵当前,溯望原一切部署已经完毕,全军主力都集中在溯望原,就等那齐律中计,春信无法在此时离开,但骁骑营有他的主帅和兄弟,他无法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