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谢时观今日休沐,可不知怎么的,他睡不沉,辰时一刻便醒了。
醒来不见沈却,他便问那替他挽发的婆子:“沈却呢?”
“殿下忘了,大人们卯初时便要到校场晨训,”那婆子很恭敬地答,“辰时三刻才上值,想是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休沐日他一向起得晚,少有的在这个点醒来,谢时观对着那面铜镜,凑近了看见自己脸颊上的巴掌印,因着昨夜有层面具挡着,所以只留下了很浅的一道痕。
房里的婆子和丫鬟早看着了,心里也疑,究竟是谁这般大胆,敢不要命地往王爷面门上招呼,但见谢时观也没有要提起的意思,因此便权当自己眼瞎,也没人敢多往王爷脸上瞟一眼。
谢时观大抵是觉着难看,皱了皱眉,要婢子们取了面脂来,揉在那掌印上,婢子们小心翼翼地遮,这才勉强将那印子盖住了。
末了,谢时观起身要去偏厅用朝食,出去前他稍稍一顿,叮嘱屋内:“要让本王听见一句闲言碎语,割了你们的舌头。”
婆子丫头们忙噤了声,跪下来,连声喏喏。
王爷人一到,偏厅桌上便摆上了一碗软羊面,配一碟煎白肠,谢时观没胃口,尝了一口便再不动筷了。
就在此时,沈却在偏厅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而后提着一只漆红食盒进来了,行了礼,又瞧见谢时观面前早已摆好的朝食,有些发愣。
“盒子里装了什么?”王爷问。
沈却忙将食盒打开,将里头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鸡丝馄饨捧出来,他不知道谢时观今日会起的这样早,急急忙忙地赶回来,还以为能赶上他朝食。
这馄饨谢时观认得,不久前沈却买来给他做宵食的,他也不说喜欢,只是吃的比以往要多,沈却大抵是觉着合他胃口,才特意赶去买的。
雪天路不好走,他这一来一回,又要仔细看顾着不让汤汁撒了,又要紧赶慢赶着不让馄饨凉了,硬是累出了一身的汗。
见谢时观没有不喜欢的意思,他便又掏出揣在怀里的糖饼,有些讨好地递到他手边。
谢时观看一眼那饼子,上边的糖粒让沈却的体温蒸得有些化了,温是还温着,只是有些塌了,不太好看。
王爷看他一眼,而后勉强接了,随手放在桌边。
沈却见他尝了一口鸡汤,没皱眉,也没放下汤勺,心里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谁叫你去买的馄饨?”谢时观漫不经心地说,“也不知道要赶巧,白白糟蹋了膳房备的朝食。”
他不爱吃,这份朝食本来也是要丢掉的,可他却故意这么说,就是想欺负一欺负这哑巴。
沈却头微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属下以为赶得及……”
好在谢时观看起来也没有真要发怒的意思,食指轻敲在桌案边上,吩咐:“给他抬把木椅来。”
沈却稍一怔楞,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椅子很快抬来了,沈却又听见他说:“念你奔波一路,这份朝食,赏给你了。”
沈却受宠若惊,既紧张又期艾,忙摆摆手,他是王府买来的奴,连品阶都不配有,哪里敢自抬身价同王爷坐在一张桌上。
“你不要?”谢时观冷冷地斜他一眼,“是看不上本王用过的朝食么?”
沈却连忙跪下:“属下不敢,只是属下自知身份低微,卑卑不足道,担不起殿下如此厚爱,与殿下同桌而食,是折煞了卑职。”
“本王让你坐你就坐,”谢时观道,“不想坐,那你便一直跪着罢。”
沈却很为难地低着头,而后一咬牙,给谢时观叩了个头,接着恂恂地坐在了谢时观的侧手边。
他甚至都不敢坐实,小心翼翼地觑着面前的汤食,只要一想到这是殿下碰过的,他便要臊死了,踌躇着不敢动筷。
谢时观见他迟迟不肯动,看也不看他,只道:“怎么,嫌弃?”
沈却连忙摇头,这才从囊袋里取出竹箸,很小心地夹了两根面,一点点往嘴里塞,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谢时观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只是同个和哑巴坐在一块,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了口,他又要殷殷地放下筷子,手语来应,扫人的兴致。
两人相对无言地用完了这顿朝食,沈却心里记挂着事,几次想说话,都没敢动手。
谢时观有些烦他这样子,于是道:“有什么事,说。”
沈却这才伸出手比划:“我想同殿下告个假。”
“告假?”谢时观稍一挑眉,“告什么假?”
沈却跟着他这么些年,从未因私事同他告过假,就是风寒发了热,只要意识还清醒,拿白纱遮了面,也能撑着替他办事去。
他是风雨无阻的一条忠犬,眼里从来只有谢时观,像是从来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着的。
谢时观一时竟想不到,他有什么自己的私事要去做的。
王爷既问了,沈却是不敢撒谎的,于是他答:“属下想去万福寺祈福。”
“你跟着本王这么久了,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笃信佛道?”谢时观有些不信,“再说了,好端端的,你替谁,祈什么福?”
他想起那个混进王府的小细作了,以为沈却还是放不下她,人都死了,还要去替她诵经祈福,怕她往生路上走不好。
沈却敏锐地觉察出谢时观这话里带了几分薄怒,殿下从不参禅,也不信每日吃斋念佛,坐在那敲个木鱼能悟出什么道来,那些和尚,甭管是大和尚还是小和尚,在王爷那一律都是吃草的秃驴。
只有长得干净漂亮的和尚,兴许在他那儿还能勉强算是个人。
“沈落明日就要去西川了,”沈却诚然答,他从不对谢时观说谎,“此去凶险,我想替他求一只平安符。”
莫名其妙的,谢时观有些不高兴了,即便知道他不是为了那小婢子。
“那一张破纸有什么用?”谢时观冷声问。
沈却是真木头,从来不遮掩不辩解,同一句话,他明明可以说是要替谢时观祈福,顺带着讨张平安符,也没人知道。
可他却偏要说真话,偏要惹人不快。
沈却难得告一回假,本来已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这会儿听见谢时观冰凉凉的反问,有些慌乱,但却很坚定:“兴许是没用的,可属下想求个心安。”
他顿了顿,很哀伤地继续比划:“沈落帮了我太多了,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良久的沉默,久到沈却以为王爷又要发火了。
才看见那着锦衣,配玉带的人朝他摆了摆手:“滚吧。”
沈却一愣,傻傻地看着谢时观,却听他又道:“万佛寺离京城不远,只许你告假半日,黄昏前本王要看见你回来。”
沈却知道他这是应了,又是跪地,又是叩头,随后才缓缓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背影,谢时观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还有些发胀的脸颊,目光中有几分气恼,还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为着这一巴掌的债,今夜他定还要狠狠地去折磨他一回。
而此时步步远去的沈却却丝毫没觉察到身后的那道目光,伸手掂了掂坠在腰际的钱袋,生怕自己没带够银子。
出了府,他直奔东市,在路边一位赁驴小儿那儿租了一辆驴车,因为雪地难行,近日雇车钱翻了一倍,沈却也不讲价,很沉默地往车上一坐。
随行车夫却是个话多的,一边赶驴一边问他:“看您的打扮,您是位官爷?”
沈却没法在他背后打手势,而且就算比划了,他也未必能读懂,因此只好继续沉默。
“近来下了几场大雪,雪时路滑,待雪化了,又泥泞难行,”车夫兴许是有些尴尬,于是没话找话道,“有时候翻了钱也乘不到车哩,官爷今日是来得巧了。”
沈却咳嗽几声,车夫回头看他一眼,沈却与他对视,又指了指他的嗓子。
那随行车夫不知看没看懂,点点头转过身去,路上也不再说话了。
万福寺的确不远,长阶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的,雪天天冷,砖石上冻,大抵是怕贵人香客们不慎摔了跤,因此小僧们又在阶上洒了层土。
他来的晚了,寺里早已香火缭绕,不过那候在院门口的小沙弥见他来,又见他一身蜜合色满襟暖袄,下摆上一片缂丝山水画,只当他是位官爷。
可看他身旁连位长随也不曾有,一时又不敢确定了。
小沙弥迎将上去,双手合十:“请问郎君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沈却比了个手势,小沙弥看不懂,但立即便明白他是个哑巴,于是朝他微微躬身:“小僧愚钝,里头有位师父是懂手语的,郎君请随我来。”
沈却跟着他进去,两人到时,那师父正在树下扫雪,听见脚步声近了、止了,却也不见他抬头。
直到那小沙弥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袖,那师父才抬起头来。
小沙弥将他送到这里,而后便辞了他,继续去院门口迎香客。
“我来是为亲人祈福消灾,”沈却先比起了手势,“求两只平安符,再供一盏长明灯。”
那师父点点头,也同他手语:“请随我来。”
这师父法号明尘,竟是个聋聩喑哑的,大抵是这山寺里少有同他一般的人来,青灯寂寞,因此他便多同沈却说了几句话。
这明尘师父今岁五十又六,比沈却年长三十岁,年岁相差虽远,可两人却意外很聊得来,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沈却头一回来上香,跪在团蒲上,抬头看着释迦牟尼佛慈悲的眼,眼里一盏一盏的莲灯烛海,熠熠映照在佛祖的金身上。
一拜,愿他的殿下一世顺遂,岁岁安康。
二拜,愿他师兄此行布帆无恙,平安凯旋。
三拜……
轮到他自己了,可他却没什么想替自己请愿的,寂然半晌,才终于叩首。
三拜,愿他如檐上瓦、身上衣、雪上泥土夜里星,伴殿下生生世世。
这是他唯一私愿。
沈却不去求签问卦,只求了供灯一盏,平安符两枚,最后又捐了一笔香火钱。
因为心里记挂着谢时观黄昏前要回府的话,因此沈却辞了明尘师父,将平安府藏在香囊中,而后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他走路时头微低,但眼睛是看着路的,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双乌皮六合靴,再往上,便是一件朱红鹤氅,腰上着一条金丝玉革带。
那腰也不知算不算得上腰,在沈却看来,这腰身恐怕得两人合抱才能消受。
再往上,便是一双充满了厌恨的眼,恶狠狠地盯着他,此人蓄了短茬的须,眼上的皮肤耷拉下来,不说话时嘴旁也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
沈却认得他,此人正是与雁王一派一向不对付的缪党€€€€
缪太后的亲哥哥,缪宗平。
第十章
缪国舅是有品阶在身的,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又是太后的娘家阿兄,就是当朝天子也得颇敬他三分。
沈却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见他不作回应,低头便想往他身侧走。
缪宗平冷哼一声,身后的昆仑奴立即上前一步,拽着沈却衣领逼他止步。
“让你走了吗?”缪宗平斜他一眼,又一抬手,身后跟着的长随立即便将手中托盘里摆的供奉塔掀翻在地上。
白花花的纹银骨碌碌滚了一地。
“来人哪,”缪宗平声如洪钟,“此人随行本官一路,埋伏寺中,意欲行刺,给我把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