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哑巴写到一半,忽而又抬起头、搁下笔,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落’字要怎么写?”
他若识了字,最想的便是给沈落写一封回信。
谢时观却有些不高兴了,只是他的不高兴从不写在脸上,只阴阳怪气说了句:“不知道。”
沈却疑惑地看着他。
“本王读书不多,不知道又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 惹得沈却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 硬生生压下去, 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就在此时,忽闻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那小婢子芜华便小跑进来通传:“殿下, 十一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要禀。”
谢时观:“让他进来。”
“喏。”
小婢子俯身退出去, 沈却下意识便想起身, 却被王爷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好好习字,起来做什么?”
方才这屋子里只他们两个,殿下疼他要他坐着, 沈却已觉得很难为情了, 眼下再有旁人要进来,他哪里还坐得住?
可谢时观按着不让他起, 沈却不好违命, 便只好继续如坐针毡地戳在那里。
十一才入殿,余光瞄见沈却竟坐在主子的位上, 不由得怔了怔, 但这点吃惊并没有在他脸上持续多久, 他也不敢多瞧,只把手里托盘中的东西呈上去给王爷看。
“这东西是底下人晨起在大门口捡到的, ”十一平铺直叙道,“想是有人趁着夜半,丢在王府门前的, 今日雪化了, 才现出形来。”
“可查过了?”谢时观问。
“查过了, ”十一答,“死的是平康里那位青衣,闻说他正月日子里,穿着件大红水袖戏袍,吊死在了正门梁上,被小唱们发现时,人都冻成棍了。”
听见这个形容,沈却猛地站起身,只上前几步,便看清了那托盘里放的东西€€€€那是几根冻得发紫的断指。
其中一只指头上还带着一只戒指,纯金的指环,上头镶着水绿的翡翠戒面,覆在上头的雪粒化了,便衬着这戒面愈发夺目。
这戒指他是见过的,在那小戏子食指上,纤指配翠玉,分外好看。
他回回来,回回都戴。连叫沈却疑心是自己认错了的机会也没有。
沈却脸上被地龙蒸出来的那点红晕唰得退去,连唇色也变得惨白。
他见过不少死人,体面的、不体面的,再血腥的场面他都看过,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本就难受,宿醉过后的恶心感再度涌上来,搅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沈却不敢轻易在王爷面前失态,因此便强忍着胃中不适,低着眼,不再看那托盘里的断指。
“玉骨冰肌、纤纤玉指,”谢时观语气里透出几分惋惜,“安奉德怎么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可惜了。”
说完他偏头看了沈却一眼,见他垂眼不忍看,便又去招惹他,很故意地揽过他腰身,将他往前推:“这不是你的旧相识么,怎么不肯多看一眼,阿却?”
沈却被他这么往前推一步,仿佛嗅见了那断指上融着些微腐臭气息的铅粉香气,而后便像是再也撑不住了,转身跑到窗户边上,弓着腰干呕起来。
他晨起直不起身子,用不下朝食,只饮了几口热茶,因此即便是难受成这样了,他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手撑在窗框上,薄薄的手背上浮起几道青筋,沈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而后鼻尖嗅见点沉香调,这才惊觉自己还在王爷跟前。
他懊恼,自己怎能在殿下面前如此失态?
紧接着,一只绸帕从后往前,盖住他口鼻,替他拭去唇角脏污,那动作称不上温柔,却一把将沈却从那片空白里拉了回来。
谢时观把用脏的帕子丢在了窗外,他怕脏,如此沾了秽物的绸帕,就是洗干净了,他也不会再留。
“奉密旨处死先朝权宦童光时你也在,一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也不见你皱一皱眉,”谢时观低头看着他那双眼,卷睫微颤,眼角噙一抹生理性的眼泪,“只这几根断指,便把你吓到了么?”
见沈却没反应,他忽然又道:“还是说,你对他动了真情,才伤心至此?”
沈却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难过,可却并不是因为什么真情,只是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戏子一般,是旁人不高兴了,便可以随意捏死的玩物。
只那徐思仙是鹂鸟秋蝉,被锁进笼中,也能痛痛快快地叫一季,可他却是浮游蝼蚁,被人碾死了,连个声响也没有。
那盘断指,是让他看见了他自己。
*
徐思仙一死,那戏楼也要散了。
大些的伶官们已在台上唱出了几分名气,想要去投靠旁的戏班子,只是这徐思仙死的实在蹊跷,连听鹂馆厅堂里的那盆红珊瑚都叫人给砸碎了。
又不知是谁下了令,那小戏子的尸身被吊在梁上足足三日,都不准伶官们收敛。
周围的班子也怕,他们干着下九流的营生,命也是下九流的贱命,大人物们吹一口气,都能将他们刮跑了,私下里斟酌一斟酌,也怕引火上身。
因此这听鹂馆里出去的孩子,勾栏瓦肆里都无人敢收。
徐思仙入棺那日,沈却带着远志去听鹂馆里看了眼。
戏楼里闹哄哄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这里头最小的伶官才七岁,最大的也未及弱冠,个个着白衣,浑身上下只有眼是红的。
瞧见他带着远志来,想他不过是奴婢身份,却亦是锦衣绸服的装扮,眼里都是藏不住的艳羡之意。
入得堂屋,四下里白绫飘垂,中央停一口薄棺,长几上冷冷清清地燃着几盏白烛。
他是吊死的,死相必然很不好看,沈却本想遮住远志的眼,谁曾想这崽子先他一步冲上前,趴在棺木边上瞧了眼,不知是不是被那张脸吓着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远志的哭声顿时便铺满了一整间堂屋,又沙又哑的,着实是不好听,也难怪前班主会说他没天赋。
沈却见他哭,倒也没拦着,拎兔子似地把那孩子从棺木上拎下来,把他丢在棺前团蒲上,紧接着手语道:“给你师舅磕几个头。”
远志抽抽噎噎地,跪在那团蒲上,重重往砖石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这小戏子尚未弱冠,更无子嗣亲人,这听鹂馆里满院的哭声,却没几个是为了他,他们哭,那是在哭自己的命。
沈却把带来的那几根断指放入棺里,右手抚着棺沿,歉疚地低下眼,他能猜得出,小戏子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国舅爷断了半只手掌,小皇帝逼着王爷拿他血偿,用他的血来灭缪宗平的火,可殿下不肯从命。
但这事儿总要有人见血,总得有人拿命来偿,不是他,便会是其他人。
偏巧小戏子这些时日时常出入王府,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是王爷召他入府唱曲。
小皇帝不舍得罚谢时观,便只好罚这在他看来举无轻重的小戏子,命人绞了他的指头丢在王府门前,不痛不痒地作为对王爷警告,也有安抚缪宗平的意思。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在大人物眼里,他们的命都轻贱,若没有王爷护着,此刻躺在这口薄棺里的人,该是他才对。
既拜过,也悼过了,沈却便俯身牵起远志,要带着他回去了。
可才出堂屋,候在外头的一个小丫头忽然扑将上来,细伶伶的胳膊抱住他乌头官靴,哭得梨花带雨:“官爷也带奴走吧,奴给您洗衣裳,给您洗脚暖床,奴还会唱曲,班主在时,常夸奴嗓子好呢。”
沈却认得她,这是那日他来听鹂馆还礼时,给他开门的那漂亮伶官儿。
她一边哭一边说话,竟也口齿清晰,一个字也不含糊,是个唱旦的好苗子。
见沈却不答应,她又去捉远志的手:“小丁香,从前在听鹂馆里,你我那样要好,你都忘了吗?”
远志眼角的泪还没干,闻言抿了抿嘴,他当然没忘,他挨打后是思兰给他擦的药酒,吃过的第一口饴糖,也是思兰喂进他嘴里的。
那股甜味,他直到现在都没忘。
他仰头看向沈却,院里的戏子们听见动静,也纷纷团上来,巴巴地望着沈却,都想从他身上求条生路。
徐思仙死的蹊跷,他背靠宫里的老祖宗,那可是权势滔天的权宦,能动得了他的人,想必是比安奉德还要高一等的贵人。
来这勾栏瓦肆里的人也只为散一散心,解一解闷,没人想为了听戏子唱个小曲,把命都搭上。
听鹂馆势必要散,这些人也必须另谋生路。
可身上背着的贱籍,注定他们没法从事正经营生,如今旁的戏楼不敢收,正经人家又不肯要,这些伶官儿无处去了,便只好来求他。
可惜他不是菩萨,连主子也称不上,旁人因着王爷高看他一眼,才喊他一声大人,他连自己都度不了,更何况这些人呢?
第二十七章 (倒v结束)
雁王殿下言出必行, 那日说要拿书考他,此后便日日晨起都拿着条紫檀戒尺在房里等着他。
王爷称病不朝, 福宁殿里那位也推说龙体欠安, 传话百官,新春半月内无有早朝,如有要事非奏不可, 奏本一律移交至摄政王府。
这新春日子里,百官们叙亲拜年, 乐得清闲, 倒也没几个真敢来王府递折子,触谢时观的霉头。
王爷闷在府里头,都快闲出草来了, 院里的锦鲤都让他喂得撑死了两只, 实在无处发作,便只好来折磨沈却。
沈却悄悄抬眼, 偷偷觑一眼案前人。
那戒尺尾端系紫玉葫芦珠, 下坠一条丝穗,而谢时观握着戒尺的那只手白如寒玉、骨节分明, 指节时不时轻点尺面, 不经意地晃着沈却的眼。
沈却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迷迷乱乱的,昨夜伏案背下来的字词便全忘了。
背不出来便要挨打, 左手打红了换右手,然后是小腿肚,再往上……到脊骨末端。
王爷下手其实并不重, 沈却常年锻体, 校场上时常与同僚交手, 他们手上棍子落得可比王爷狠多了,抽中了身上便一片青紫,没个三五日,是不能消的。
可谢时观手上的戒尺却很不同,说重不重,说疼也疼,可沈却总觉得那与同僚的棍子有些不大一样。
他身上受着这点疼,心里却萌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有种几近病态的颤栗,既有不安惶恐,又有几分期待渴望。
说不上来的,他竟有些……贪恋这种疼。
只这一刻的出神,沈却立即又清醒过来,为自己心里这点下作而猥劣的念头而感到羞耻无比,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觉得自己好该死。却不知道对面那位手持戒尺的王爷,看似道貌岸然,心里想的东西,可比他要脏多了。
就在此时,沈却忽然听见脚步声。
下一刻,沈向之便站到了他身侧半臂远,目不斜视地禀告:“殿下,满太傅来了。”
“他来做什么?”谢时观把手中戒尺丢在桌案上,闷闷的一声响,“不见。”
沈向之看起来有些为难,满常山与雁王私交甚笃,这是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儿,因此满常山要来,他们也断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谢时观说一句不见,那岂不是要把他们把满常山再请出去?
“殿下,”沈向之小心翼翼地开口,“人已经在偏厅候着了,您看是不是……”
还是赏脸去见一见?
沈向之故意吞吐,低眉觑着谢时观的神色,只见王爷稍稍皱一皱眉,也不像是不悦的模样,眉眼间反倒有几分犯愁的意思。
雁王还是个垂髫小儿时,沈向之便跟着他了,因此多少能从细枝末节上琢磨出一点王爷的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