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也不再纠缠,对那哑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走了。
君臣二人说了会儿话,席间忽而又有人上前来祝酒,谢时观一掀眼皮,看见了那笑眼盈盈的俞空青。
他今日装扮得甚为素净,面上粉黛未施,整个人白得很干净,却分毫不夺目,温温润润的一个俊秀郎君。
小皇帝多看了他几眼,而后才像是终于认出他来了似的:“你是……”
“学生乃四岁前探花郎,俞空青,”他一副急于表现的模样,“师从满太傅,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福再睹龙颜,心中激奋,若有失态,还请陛下谅解。”
“都四年了,”小皇帝话语里几分感慨,“朕记得你,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俊秀。”
“陛下过誉,”他满脸的谦虚,头微低,不卑不亢道,“学生才识浅薄,不过作得庸常文章,枉为太傅门生,亦不及陛下半分才情。”
小皇帝偏头看向谢时观:“这般好的为官之材料,怎叫皇叔藏在府里做了僚客?”
他仿佛忘了当初是自己看不上他,故意不给他官做,要他在京都驿馆里虚耗年华。
谢时观一边吃酒,一边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觉得颇为有趣,他开口,似笑非笑:“哪里是藏着了,明珠就摆在那明面上,意之看不清罢了。”
“叫明珠蒙尘,是朕之过,”谢意之接口道,“不如皇叔忍痛割爱,让空青到朕身边做个翰林院修撰,如此也不算辱没了人才。”
谢时观但笑不语,只是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俞空青身上,几分耐人寻味的揶揄。
*
宴席将散,正是黄昏时刻,天色将暗未暗,黛色远山托承着一层橘金的光晕,绵延了一片的落日余晖。
谢时观命人在正门大院里放了几发焰火,恭送宾客出府。
旁人纷纷仰头去看焰火,而沈向之却逆着人流,步入廊檐,缓缓走到俞空青面前,而后冷冷给了他一眼:“殿下请你过去。”
俞空青心里一紧,忙跟上他,低低地问:“不知王爷着急寻空青何事,沈指挥可否指点一二句?”
沈向之头也不回,只公事公办道:“郎君去了便知。”
俞空青立时紧张起来,再次踏入雁王寝殿,他早没了以往的希冀与憧憬,只有止不住的恐惧与心慌。
殿内,谢时观正背着手,手中一把展开的乌金折扇,一身朱红吉服,发顶上冠玉穷极工巧,不敛华韵,如是张扬,直身立在窗边,一眼望去,当真是位举世无双的人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融凡俗的背影,却无端叫俞空青感到心颤。
俞空青不敢吭声,但那人却一收折扇,而后缓缓转身,前者腿一软,慌忙跪下去:“殿、殿下……”
“来了?”谢时观一低眸,笑盈盈地看着他。
“是,”他不敢正视,因此便只得低头看着谢时观足上那双皂靴,低低应声,“不知殿下找空青何事?”
王爷也不同他攀扯,开门见山道:“你啊,是什么时候攀上的谢枫呢?”
谢枫乃天子大名,臣民们便是私下里,也不敢这般称呼,因此俞空青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意识到王爷说的是谁。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俞空青咬着牙,一拜首,“空青哪有那般本领,就是有,也绝没有这般胆量,殿下,空青冤枉!”
“冤枉?”谢时观大抵是觉得好笑,上前一步,逼到他跟前,“谢枫的心思从不在朝政上,朝中在任官员的名字他都未必认得清,又怎会认得你?”
俞空青心跳如擂,还欲狡辩:“空青不知,兴许是陛下无意中留了心,认得空青这张脸也未必……”
谢时观冷冷一笑,话音却温和:“这样啊。”
可他话音刚落,那只皂靴便忽地抬起,一脚压在俞空青脸上,后者身子一歪,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他眼里顿时便蓄满了屈辱的泪,半边雪白面颊上,布满了鞋印。
二十七岁那年他便中了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可谓风光无限,随后入得雁王府邸做幕僚,虽然棋差一着,可也是旁人追着捧着的。
他是文人,是头甲第三,杏林折花,何等荣耀,凭何却叫这些人这般羞辱,他不甘心!
“初春正月里,某日夤夜,有个从乡里来的田舍汉,在画舫中畅乐时,不小心栽进湖水里,淹死了,”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那人叫姜少雄,你识得吗?”
俞空青眼睫微颤,这事儿分明都已经过去月余了,谢时观突然提起,叫他很不知所措。
“怎么不说话?”王爷又问。
他目光躲闪,低声答:“不、不认识,空青安分守己,从来只在府中待着,哪里会结识这样的田舍农汉?”
谢时观笑一笑,把玩似地念起“安分守己”这四字,而后又开口反问:“你知不知道,那田舍汉进京时还带了位妻室。”
“她说啊,差人来告知姜官儿去向的那人,乃是王府中的一位大人,丈夫与其交会时,她远远地瞧了眼,说那人面如冠玉,穿青色,腰间佩一块竹青绿玉。”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俞空青腰间那块佩玉上,一声轻叹:“好蠢呐,空青。”
俞空青知道自己再辩不得,手脚皆瘫软下去,整个人发起抖来。
“是,”他干脆认下了,“是我差人去找的姜少雄,我就是不想要沈却好过。”
他恨死沈却了。
四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在俞空青心里,王爷罚他,那是因为他权势遮天,他的品阶比他高,要责要罚,那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沈却那时还只是个奴,他凭什么?
那日针刑之仇,是他这辈子最深的耻辱。
不过若非安奉德那些日子常来王府递送奏章,俞空青搭不上小皇帝这条线,他只怕也想不到要费心费时去加害沈却。
“可是殿下,”俞空青一抬脸,泪流满面:“可我又有什么错,我只是想做官,苦读二十载,却只能昙花一现。”
“昙花尚有多次开花时,可我若不挣,这一世便再无出头日。”
谢时观并不在意他们这些孩子般胡闹的勾心斗角,不过区区一个姜少雄,都能闹到他跟前,那是沈却没用。
他原也不想拆穿,底下这些小打小闹的,王爷从不愿意管。
真正惹得谢时观动怒的,是俞空青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同谢意之私下有来往,还胆敢越过他这个主子,到皇帝跟前求官,妄想着青云直上。
他能搭上安奉德这条线,有朝一日,说不准也会同缪党狼狈为奸。
俞空青已不能留了。
“你说的倒也有理,”谢时观仿佛很能感同身受似的,伸出手虚扶了他一把,“翰林院修撰嘛,你尽管去做,只是下回再不可这般孩子心性,同在王府做事,理应相互扶持才对,而立之年的大人了,不好再胡闹了。”
王爷这话几乎宽容得过了头,俞空青站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满眼的湿漉:“殿下……”
谢时观很平常地看着他,仿佛他方才只是在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并没有打算要重罚他。
俞空青顿觉羞愧无比,正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却被王爷打断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罢。”
殿下既发了话,他也不好再留,失魂落魄地离了殿,出门前还记得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与脏污。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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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谢意之随着人潮踱出去, 在前厅看了焰火,等那满天的花火一熄, 他便低下头去, 四处寻谢时观不见,于是开口问身边人:“皇叔呢?”
他身侧的安奉德忙往四下里望去,方才这片儿宾客们进进出出, 焰火礼炮又喧闹,他压根没注意到雁王去向, 因此只好答:“殿下许是先回内府去了, 设宴一日,想必王爷也倦了。”
谢意之有些不大高兴,背着手:“与宴的宾客多是朝中重臣, 他倒好, 连人也不知道送,还把朕一个人晾在这儿。”
安奉德觑着主子面色:“雁王不爱客套, 若处处都恭敬小心着, 倒显得与您生分了。”
“你倒为他说话。”说这话时他微微皱眉,可眼里却连半分怒意也没有。
安奉德笑呵呵地, 虚虚护着皇帝, 引着他往内府中走, 到了内府雁王寝殿外,谢意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房顶上匾额, 随即低眸莞尔:“今朝醉?倒像是他的作风。”
他话音刚落,却见从那正殿里头冒出来个人,见着皇帝, 俞空青明显先怔楞了一下, 然后才行礼, 整个人叩拜下去:“陛下万福。”
“免。”
他人一起身,谢意之便瞥见他面颊脏污,心里不由浮起几分疑惑:“你这脸,怎么弄的?”
俞空青哪好意思说实话,只得低眉道:“方才走得急,不慎跌了一跤,面目不洁,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这一看便不是摔的,只是谢意之对雁王养在身边的这些幕僚,从来就看不上眼,因此倒也没有多上心,一挥手便叫他退下了。
入殿内,穿过一道屏风幛帷,谢意之嗅见了一股独特的沉香烟气。
妆台前,婢子们正小心翼翼地替谢时观卸下发冠,长而垂顺的发丝滚落,披散在那布满流光暗纹的朱服上。
小皇帝让此情此景惊艳得一晃眼,哑声一句:“皇叔……”
谢时观一偏头,见他还在,面上有些意外,可人却也不起身,懒懒倚在椅上:“天色将晚,意之不回宫么?”
谢意之上前几步,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那令他看得口干舌燥的发丝:“我难得来,皇叔怎么还要赶我?宫里那样闷,我不要回去。”
谢时观并不是那事事都严整肃然的满太傅,只要同他撒个娇,谢时观便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地纵着他胡闹。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谢时观解了外裳,用长辈的温和口吻:“只许今日,明儿一早你便回宫去。”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陛下称病歇养了这么多日,总不好叫臣一直代朝,再这般下去,底下人该骂臣狼子野心了。”
“谁敢说三道四的?”小皇帝接过他褪下来的衣袍,随手丢给安奉德,“再说了,皇叔你平素也从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他们说就说,又有什么干系?”
谢时观闻声也不言语,只偏头盯住他眼。
雁王对他是纵容,可那也是有限度的,倘若他不知分寸的胡闹,谢时观一样是要翻脸的。
“好嘛,”谢意之心里其实很怕他,于是只好一撇嘴,退一步道,“我明儿回去便是了。”
说完他余光瞥见了妆台上一只翻开的箱匣,里头搁着一件纯金细腰链,一圈弧末缀一点珍珠,而其下金链流苏,则各自嵌挂着水滴形金色薄片。
再往上,便是一对并套的脚链,围着一圈精巧的小金铃。
他认得此物,这是方才堂下胡姬身上所饰装束,他心里不由觉出几分奇怪来€€€€从来只有舞姬才佩此物,谢时观收这一套配饰,又是想做什么?
“这腰链子,皇叔是备来送给谁的?”皇帝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如此风尘之物,怕是送给你房中婢子,也无人愿佩吧?”
谢时观伸手轻轻一挑那匣盖,那漆木盒便关合上了,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一笑:“一点情趣罢了,佩在衣裳里便够了,带出来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谢意之顿时便会过意来,脸色微微一沉,这想必是他为了哪个男人准备的,佩在衣裳里穿戴……亏他想得出来。
于是他再不愿多看那箱匣一眼,他嫌脏。
目光微转,谢意之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询:“对了,方才你找那俞空青来说什么话?把人好端端的一张脸都弄脏了。”
俞空青的脸是怎么脏的,他是分毫不在意,只是他怕自己吩咐俞空青做的那些事儿叫谢时观知道,难免跌份。
他是坐明堂的人,合该是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这般暗搓搓地针对一个王府亲卫,倒显得他多小器似的。
“方才他在宴席上同宾客说了句不好听的话,”谢时观面上波澜不惊,“责了他几句,免得他下回还要丢本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