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当朝重臣列次而坐,而小皇帝则居上首, 手中端捧着一杯浓茶, 他已连着几日都没能睡好了,眼下只能凭着这茶水吊着精神。
“西川一案,牵连甚广, ”小皇帝缓声,话音里几分倦态, “去岁大旱又接着山火, 已叫朕头疼不已了,如今又扯出个什么招权纳贿的事端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到谢时观身上:“也说不准是那几个官自个犯了错, 又怕担责, 这才随口攀咬到国舅身上……”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却忽地一展折扇, “唰”一声打断了他, 又冷又薄的口吻:“随口攀咬?”
他笑起来,话音却停顿, 惹得这殿上君臣无一不是满身冷汗。
这时也只有满常山敢出言打破这窘境, 他先是嗓子有点痒地咳嗽一声, 而后才道:“那几个官确系为缪国舅举荐,又偏巧所担的都是地方上的要职, 连朝中批下去的救济粮都敢贪,往日里必定也是恶积祸盈,无可救药。”
“再有, 雁王派去的人带回了那几大箱子的账册名录, 无一不指出这些年有大笔的钱银流向了缪府。”
他话也不说尽, 可小皇帝却知道,招权纳贿这个罪名落在缪宗平头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在谢时观与他之间,满太傅从来都更偏向他,但倘若其中所涉之事当真波及了无辜百姓,他也是分毫不肯让的。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想保下穆宗平,于是小皇帝起身,缓步走向下首的谢时观,他放低了身段,低低唤他:“皇叔……”
就再让让他吧,再纵他一回又怎样呢?
虽然上回在王府中君臣二人闹了不快,可他却固执地以为,谢时观该是懂他的。
死那些个百姓算什么?不过道边蔓草,野火一把烧尽,来年转眼便又是一片葱郁之色。
可他这辈子却只会有这一个阿舅啊。
却不料谢时观竟也随他站起了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侧,漫不经心道:“怎么办呢?京官且不说,这地方官只怕都要被国舅爷卖完了,以权谋私是其一,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是其二。”
听见他这些话,小皇帝心里越来越凉,面色也一点点僵了下来,张口无力地辩解道:“他已知错,不会再有下回了。”
“可人无完人,”令人意想不到的,谢时观忽然话锋一转,“能坐到国舅爷如今位置上的,哪个没有借公权谋过私利?使银钱找到国舅爷时,想必他们也是编哄的天花乱坠的,缪国舅又哪里能辨别真假?”
小皇帝眼里登时亮起来,果然,他的皇叔还是肯疼他的。
不止是小皇帝,这堂上众官几乎都朝他看了过来,有人不解,有人则是等着看热闹。
“要我说,犯了错的是哪几个官,只罚他们便是,犯不着闹什么追根溯源,弄什么连坐,到时候惹得朝官们也怕起来,失掉了人心才不好。”
满太傅听不下去了,拍案起身,指着他鼻子:“谢翎,你这是说得什么话?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缪宗平贪权窃柄、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阿党比周,其罪当诛!如此轻而易举地绕过他,如何安民心平众怒?”
谢时观却笑一笑,表明了要无理袒护:“满太傅没听说一句话么€€€€人恒过,然后能改,谅一谅他,又有什么?”
“绕了他这一回,便是给朝中其他官臣开了一个‘好’头!往后人人都要这么干,当官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坦了,可底下的百姓呢?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够了!”谢意之忽然喊了一声,“都别吵了。”
席间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有着雁王替他撑腰,小皇帝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腰板也硬了,他回到龙椅高座上,掀袍坐下,而后便定定然地发了话:“雁王说的对,国舅兴许只是一时糊涂,人又哪有不犯错的?今儿是他,明儿倘或换做是堂下诸位,朕也会体谅。”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仁义而宽厚,堂下臣都该领他的情才是。
“不过国舅到底是犯了错了,不施以惩戒恐怕也不行,唔……朕想着,罚他五年俸银,再禁足半年,引以为戒便是了,此事关乎皇家脸面,还望诸位爱卿不要四处宣扬。”
堂下人心中各有心思,只有那户部陈尚书出言应和了一句:“圣上英明。”
紧跟着便又有人接口:“圣上英明。”
“今日议事会就此散了,”见有人应和,谢意之心里舒坦许多,松了一口气,而后缓声道,“爱卿们都家去吧。”
堂下人纷纷离席、叩首,随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福宁殿。
谢时观与满常山比肩走出殿门,连绵的春雨总算断了,今日难得放晴,放眼望去,这宫城之上一大片的落日余晖。
几朵云彩,铺天盖地的金红色。
“所谓盛景,”满太傅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其实也萧然。”
谢时观笑一笑,低声问:“缪宗平必死无疑,常山方才为何要闹那么一出?”
“随你演一段,不是才更显得真吗?”
当朝天子心太软、孩子气,心里又有倚重的一方,若是在此次议事会上轻易给缪国舅定了罪,小皇帝必是要拖、要袒护的。
与其这般丝来线去,纠缠不清的,不如就一次断个痛快。
“明日武安侯在返程途中受刺,重伤昏迷的消息也该传到陛下耳边了,”说到这里满常山低低叹了口气,“他还总以为只要自己开口,一切便都能大事化小、迎刃而解。”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他是真贤良,沥胆堕肝,忠贯日月,只可惜天子尚幼,终究难堪大用。
谢时观是懂他的,甚至于欣赏他那诚笃的忠心,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成为满常山这样的人。
“明日朝会,百官下跪请旨严惩缪宗平,这事不要你带头,”谢时观忽然出言提醒,“由着他们去闹,太傅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满常山却道:“我为帝师,合该扶正天威,匡国家、安社稷,没教好皇帝,是吾之过。”
倘若作壁上观、明哲保身,他便不再是他满常山了。
谢时观知他执拗,警醒一句,已算他尽了多年好友情谊,因此便只撂给他二字:“随你。”
*
因着这几日并不想见着沈却,所以几次进宫,谢时观都叫的沈向之随驾。
原本他以为自己不过只是一时对那哑巴着了魔了,想着晾着他几日,便也就好了。
可谁知连着几日不见人,雁王心里那点焦躁念头反而愈演愈烈,像有人在他心里放了把火,烧得他又干又渴,却偏偏找不到一滴甘霖可解此欲。
仔细想一想,那晚哑巴莫名的抗拒,或许是因为他这些日子把人闹得太狠了,所以沈却才会想要躲。
于是王爷手一抬,掀开车帘,问沈向之:“这附近哪儿有卖口脂?”
“离这儿最近的脂粉铺子也开在西市,若这会儿要过去,只怕得绕段路过去。”
“绕吧,”谢时观淡淡地,“天色还早呢。”
主子想做什么,沈向之从来是不问缘由的,只从容地指挥轿夫改换了行道,转向西市去了。
夜里。
林榭怀里揣了只白玉盒装的口脂,手中提了盏灯,施施然走到那哑巴门前,还未进去,人便先笑了一笑。
他这回来,是真用心备了份礼,也算是他先出言求了和,这哑巴要是还不识抬举,那便很不该了。
若他不肯下台阶,还要拿乔,那便是不懂事,不懂事,那便要罚,至于要如何罚,林榭早已在心里盘算好了。
见屋里灯烛皆熄了,林榭复又取出了那只勾子来,轻车熟路地往里捅了一捅,好半天,也没听见门栓落地的声响。
于是他伸手一推门,这才发现,屋门压根就没落锁。
门是他不让锁的,可见这小哑巴当真不锁门了,他却又要出言调侃:“你真是浪得很,如今连门栓也不上了,夜里是不是就等着哪个野男人来……”
说到这里,他话音忽然一顿,手中明灯散出的橘光落在榻上,照亮了那一小块地方€€€€
只见床榻上被衾叠得整整齐齐,与那瓷枕叠放在一处,除此之外,榻上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沈却的半片身影?
“阿却啊,”林榭以为他藏起来了,提着灯一一找过,“藏到哪里去了?”
床底下、衣箱里、屏风后,都没有。
林榭心里那股焦躁的火顿时又烧了起来,眉心渐渐地收紧,那张笑脸撕破开来,透出几分狰狞面目。
“不要闹啦,”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再不出来,我要生气了。”
可屋里空荡荡的,依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动静。
第四十四章
沈却不见了。
林榭将他屋里屋外都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能找到他人,因此便疾步走到后屋, 把那尚在熟睡之中的徐远志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远志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看清了来人,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这位爷寻常一来便是往他家大人房里去的, 除了上回捉他起来替沈却烧水之外,远志便再没接触过他了。
可他心里却有种预感, 他家大人很可能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爷,您找、找我?”
林榭也不跟他多废话,开门见山地问:“沈却呢?”
小孩儿睁着一双圆眼, 眼里是几分迷茫情绪:“不在屋里吗?对了……大人今晨同我说, 他到外头有点要事要去办,兴许会晚些回来, 叫我不必等着他。”
林榭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几时走的?”
远志想了想, 而后道:“从校场回来,该是辰时三刻左右。”
觑着林榭的面色, 远志心里莫名浮上几分慌乱:“大人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还没回府?”
这会儿已是三更夜半, 就是出城去办事, 眼下也该回来了,况且殿下可不记得自己今晨有吩咐沈却出府去办过什么事。
这哑巴从来乖顺, 如若没有他吩咐,他自己寻常轻易也不会出去走动。
林榭冷着脸没说话,拎着远志径直去了主屋, 而后随手将他丢在屋内的空地上。
远志差点没站稳, 晕乎之间, 忽然听得从后头传来一道声音:“去看看他屋里的东西少没少。”
那道声音又冷又沉,不像林榭,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远志忙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后头那人竟从面上揭下了一整张人皮,而那面具后头,赫然是他在这王府中最怕的那位主子的脸。
雁王、雁王殿下?
大概是眼前的景象太过离奇,远志着实是没忍住,压着嗓子“啊”地叫唤了一声,而后像是活见鬼了般,踉踉跄跄地往后挪去。
“您……您怎么、究竟是……”远志几乎语无伦次。
却见那雁王殿下复又启唇,眼里像是含着把杀人的刀:“本王方才说什么,你没听清?”
远志于是连忙转身,朝着那衣箱所在的方向奔去,又走得太急,左脚不慎让右脚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扒住了那放衣箱的台案,这才堪堪稳住了。
紧接着他又一借力,跪立在了那台案边沿上,急急地去察看那衣箱,只见那木箱子已叫人打开了,素日里浣洗好的干净衣裳,都是他给沈却收的,所以这衣箱子里究竟有几套衣裳,远志早已烂熟于心了。
远志只轻轻翻一翻,便就发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咦”了一声,而后有些犹疑道:“好、好像少了两套常服,都是便装。”
而后头的谢时观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下巴一抬,又指向那床底:“把他那藏钱的破箱子抬出来。”
沈却并不瞒着人,就连远志也知道,他每月的份例和得来的赏银,一时花不出去的,便都往这床底下的漆木箱子里藏。
小孩儿爬进去,而后轻易地便将那藏得并不深的箱匣拉了出来,一翻开来,这才发现里头竟然空无一物,连片银子的影儿都没了。
远志心里也是一凉,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张口解释道:“大人之前攒的银子全让那姜少雄给霍霍了,这两月才不过攒下了一点儿,再添上除夕时您给赏下来的那两锭小金元宝,其实也不剩什么了,许、许是让大人拿着去买什么东西了……”
谁知那雁王殿下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这屋中几案前几日叫他给踢烂了,眼下就剩下几把孤零零的圆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