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源村到县城里,只怕这人不到五更天便得上路了, 这才赶得及这时候把人请到, 在这村里乡民之间,怎么看都没人会热肠到这个地步。
“真是怪事, ”嘴上这么说, 可陶衣如心里还是松了一松,“那泼皮是咱这儿乡绅的亲侄子, 若真闹大了, 只怕到时候吃亏的还得是咱们, 谁知那知府竟会出来横插一道……”
“也真是奇了,乡里这种大小事并不少见, 只要不是闹出人命来,府衙那边从来是不肯多看一眼的,怎么今日会这般重视, 还派了衙内下来捉人?”
听她说完, 沈却心里却在想, 能把那些衙内请到这儿的那人,想必也是有几分身份地位在的,可谁又会这般无缘无故地出手帮他呢?
师父和师兄眼下该是都在那京都里,手伸不到这水乡里来,这会子离他最近的,只怕便只有那日在镇上遇见的“林榭”了。
可那人又怎么会悄悄护着他?这并不像是林榭那种人会干出的事儿。
倘若知道他就躲在这水乡里,那人必定一早就追来了,而后再又是威迫恫吓、故技重施,对他百般折辱。
说不准,还要将他和思来都扭送回京都去,到殿下面前邀功。
见他呆立在那里,神色略显张皇,陶衣如便知道他心里又起了忧惧,于是忙开口安慰道:“你也别多心,说不准真是这村里的哪个热心人呢?那无赖一家,往日在村里可也没少得罪人,多得是人看他们不顺眼呢。”
沈却当然愿意往好处想,只是他总觉得这事有几分古怪,面上点点头,可心里却依然是沉着的。
*
天冷了,老太太膝盖总犯疼,不好多走动,因此这几回陶衣如去山里采药,都是沈却伴着的。
这山上有几味药材,需得等到新雪初落,薄薄的一层霜雪覆在地上,才肯冒出芽尖来,可等再晚些,大雪封了山,这路不好走,陶衣如便不会再冒险去采这几味药了。
因此这几日,两人常是天刚亮,便背着竹篓往那山上去,直到近黄昏的点,才赶回山下小院来。
沈却跟着陶衣如来回几次,对这往返的路倒也便颇为熟悉了。
这日陶衣如带着老太太到隔壁村去给位妇人接生,沈却便一个人背着思来上山采药去了,他身手比陶衣如好不少,不同她一道,便能走到更深一点的地方去。
欠陶衣如的那笔银子,沈却始终记在心里,这些日子在她家白吃白住的,他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因此只想着多寻些药材回去,也好帮衬她几分。
沈却一边往那林子深处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过了今冬,马上便是一年春节,大雪日他在屋里闲着没事,就拆些旧布衣料,仿着京都市里卖的那些绢人儿,做些布娃娃,再糊些纸鸢,等开了春,到那庙会里摆着卖,应该是有人要的。
可越往深处走,沈却便越发觉着哪里不对劲。
似乎总有些极细微的奇怪声响从他身后传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可只要他一停下,那点声音便就凭空消失了。
沈却顿时警惕了起来,这林子极深,在这里头七弯八绕的,很容易把人绕晕过去,于是他故意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林间乱走了起来。
他速度极快,又有心借着那树影遮蔽,跟着他的那些人似乎没料到自己的行踪已被他察觉,一晃神的功夫,沈却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其中一人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另一人捏肩打住了,这人低低地:“他这是发现咱们了,真狡猾。”
“可惜这里是我的地盘,放心吧,他逃不掉的。”
这三人里有两个都是这山里的老猎户,自幼便在此地长大,半辈子都在此处巡山野猎,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山里来去自如。
两人把那瘸了腿的光棍丢下了,要他远远跟着,他如今腿脚不便,方才一路都是叫那猎户背着的,那猎户倘若不是负重,只怕也不会发出那么明显的动静来。
其中一人挑了一棵高树,爬到树顶上举目四望,在不远处瞥见了沈却的踪迹,而后又轻而易举地顺着树干滑下,朝着同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人在西北方位上。
而后二人便如同围猎野兽一般,一点点地靠近、缩紧,陷在那其中的沈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直在往来时的路退去,可他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这两个资深的猎户呢?
困在其中的沈却根本辨不清他们所在的方位,这两人的脚步声都轻得可怕,沈却甚至能听得见这林中落叶的声响,却唯独听不清他们发出的动静。
与此同时,蹲在树冠上那人忽然从树上垂下了一根细线套索,这线几近透明,却又坚韧无比,悄没生息地,便套住了沈却背上竹筐里那正在酣睡的小崽子的脚踝。
同时间,从另一侧接连射出了几只抹了毒的箭矢,直朝着沈却的方向而来,他急着躲箭,一时便没顾上躺在竹筐里的思来。
他一边飞快地躲开暗矢,一边疾步接近那躲在树丛后放冷箭的那人,一脚踢翻他手中**,而后手肘一弯,跳起来勾住他脖颈。
弯刀出窍,刀尖抵住他心窝。
可当他行云流水地劫下此人时,却听见不远处那树冠上传来的一声低笑,紧接着便是小孩子的啼哭。
沈却仓皇抬头,却见思来被根细线倒吊在半空中,小脸涨得通红,这山林间本就寂静一片,因此便更显得这小崽子的哭声如雷贯耳。
见他这般,沈却的心都要疼碎了。
“扎呀,”树上那人笑道,“你扎下去,我就割断这线,将这娃娃从此处摔下去。”
“这么小的娃娃,头着地落下去,只怕不死也得残了,”那人继续道,“你若不想看见这崽子见血,就把手里的刀子丢了。”
他话音落了,却没听见沈却出声,这人倒是半点也不着急,笑一笑,而后紧紧盯着沈却。
两方默默对峙着,树林间便只剩下那崽子的哭声,思来哭得满身通红,锁在他脚踝上的那根细线也越收越紧。
沈却指缝里还夹着几只毒针,他们距离得太远,倘若一次全放出去,倒还有几成把握,只是那人若中了针,人倒了,手里牵着的思来恐怕也得一道往下坠去。
他投鼠忌器,压根不敢轻举妄动。
“咱们呐,有的是时间哩,”那人继续说道,“看看是你这崽子能熬,还是你能忍得住。”
说完他又故意晃了晃手里那根细线,小崽子立即在那半空中摇摆起来,看得沈却的心都揪住了。
不,不要。
就在他出神之际,背后一只箭矢忽地飞了过来,扎进了他小腿肚。
这箭上擦了麻药,他腿上当即一疼,而后那箭上的药性攀咬上来,激地他身上一软,手上那只弯刀顿时便叫身前那人打掉了。
那人回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鞋尖狠狠碾在他前胸:“这药本是备来猎大虫的,便宜你了。”
后头那放箭的光棍也盈光满面地把玩着手里的**:“阿叔你说你寻常还不许我玩你这弩,我这才上手,准头也不差吧?”
树上那人跳下来,拎着那崽子的后颈,掐着他肉嘟嘟的脸颊:“怎么生了对狼眼睛?咱们汉人里头哪有这般模样的,别是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同这林间野狼苟合,才生出下这孽种吧?”
那光棍也笑起来,又发了狠地往沈却身上踢了几脚:“娘的,这村里本来就没娘们愿意跟我,如今我脚也坡了,又到那牢狱里走了一遭,都是拜这怪物所赐!”
为了将他从那狱里捞出来,他阿伯不知动用了多少关系,求爷爷告姥姥地,使了不少银子,这才叫那知府松了口。
还要他出狱后,将他禁足在家中,开春前不许他出门来,可他怎么肯甘心待在家里?
一想到这妖物还在那寡妇家里逍遥快活,这光棍便气得牙痒痒,日夜辗转,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沈却眼下身上药性发作,浑身都是软的,连挣了几回,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都失败了。
“别挣了,老实点,这药原是给大虫用的,那般猛兽都吃不消,何况是你?”
那光棍那日听了同伴口中所言,始终对沈却有些好奇,于是用手背拍开了那猎户压在沈却前胸上的脚,将他那有些松垮的前襟挑开来,竟果真闻见了一股奶腥味。
又见他那点上一块耐人寻味的晕红,那光棍面色一变,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娘的,焦胖没骗我,他果真有奶水!”
“什么怪物啊这是!”
他心里那教训的念头顿时变了味,这怪物虽然表面上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可身上那肌肤却腻滑柔软,活像个女人一般。
这村里没女人看得上他,光棍馋女人都要馋疯了,眼盯着沈却前襟的一片风光,猥琐地笑起来:“我呢,如今也还算是个童子身呢,倒是便宜你这个下贱的怪物了。”
觉察出他想要做什么,旁边那猎户皱一皱眉,骂他道:“阿侄,把他打残了便是了,这怎么看都是个男人,你要睡他,恶不恶心?”
那光棍却不为所动:“不睡白不睡,阿叔你哪里晓得,这妖人能和女人一样产子,你们说,他那里会不会长得也和女人一样?”
那两个猎户闻言,看向沈却的目光里不免也多了几分探究的意思。
都说这男人是个不男不女的妖物,可他究竟是怎么个妖法,却压根没人见过。
“把他衣服扒了,今儿也叫咱们开开眼!”
他话音刚落,指尖尚未触到沈却的衣襟,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光棍面上笑意还未来得及收,便被一只长剑从颈边斜劈下去。
只听“撕拉”一声,他上半截身子几乎被那剑从中间划开来了,血花登时喷溅出来,迸撒在沈却同那两名猎户身上。
那光棍面上还维持着那半笑不笑的样子,眼里却又夹杂着几分惊恐的表情,尖叫声还卡在嗓子眼里,人便已经没了气。
他瘫倒下去,后头那持剑之人便完全显露出来,来人一身玄色轻装,满绣的银色暗纹,腰佩紫玉,一眼便不是凡人像。
没了束缚,沈却强撑着从地上支起来,一抬眸,却撞入了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那人眼中几分浅淡颜色,琥珀色的瞳仁有种摄人心魄的妖异感。
眼下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溅上了几点殷红血迹,滑坠到半途,险伶伶地挂在那里,这点血色,落在他那张脸上,几乎是触目惊心的渗人。
王、王爷……
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像是毒蛇吐信,粘腻又阴冷地缠过他身躯,叫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沾满了毒液。
他好怕,怕得身上不自觉地颤起来。
第五十七章
谢时观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轻装的随从, 都是生面孔,很不起眼的两张脸, 沈却对这二人毫无印象。
“去, ”王爷冷声吩咐二人,“把这里弄干净。”
那两人立时会意,无声颔首, 而后脚尖点地,飞身抽刀上前。
沈却心里挂念着思来, 此时硬是咬着牙从地上撑了起来, 而后哀哀地去扯谢时观的袍角,他启唇,无声地喊:“孩、孩子!”
快救救他啊。
眼见那两个提刀的死士逼近, 这老猎户也顾不上那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侄儿了, 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把手里的那小崽子高抬了起来, 面目狰狞:“你们、你们若是敢过来, 我就把这崽子从这儿摔下去,我摔死他!”
两个死士稍一顿, 这崽子是沈却拼死了都要护着的, 因此二人脚下这一滞, 也是在等雁王的意思。
谢时观却冷冷地看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他举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狸奴、一只犬儿,接着依旧轻描淡写地发号施令:“愣着做什么?不必留活口。”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不用理会那崽子, 死两个, 亦或是死三个, 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差别。
沈却当然懂,因此立即便松开了他那衣袍下摆,紧接着便拼了命地朝着他们那边爬去。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思来!
王爷不理解,眼里几分困顿,随着他动作徐徐往前,见他小腿肚上那只箭矢随着他的动作,越进越深,血一点点溢出来,将地上那层薄薄的白雪都染红了。
谢时观拧起眉,蹲下身按住他腿,心里又烦又恼的,最后还是松了口,抬头冲着他们那边:“小满,救孩子。”
可随着那两个持刀的死士一步步逼近,那猎户面上渐冷,心里知道这些人大概不会再为这孩子妥协了。
既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已是死路一条,于是那猎户便当即松了手,发了狠地将那崽子往地上摔去,好在最后一刻,这猎户叫谷雨一脚踹翻,小满紧接着便矮身上前,险伶伶地接住了那崽子。
被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思来的哭声几乎就没停过,哭到这会儿声音愈发微弱,腔调里带了几分哑,显然已是哭累了。
沈却方才见思来悬空,心跳都要滞住了,眼眶里蓄着的泪几乎是瞬时间便滚了下来。
这会儿一颗心狠狠又砸回了胸腔里,逼得他瘫倒在那地上,而后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谢时观抓住他后领,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半揽抱进怀中,这地上一层薄雪,被他身上的温度捂化了,混着泥土的脏水,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襦,弄得他身上又湿又脏,看上去狼狈极了。
这哑巴眼眶都红透了,泪水失禁般滴落,打在王爷虎口上,一点点烫。
谢时观本来满心的火,可见他这般,那些嘲讽的话忽而便止在了喉口,张口却只剩一句低低的质问:“你怎么敢跑?”
那两个猎户身手倒不错,甚至还与谷雨、小满二人缠斗了片刻,只是那弓弩到底不适合近身战,眼下他们手里也并不拿着这二人的软肋,因此不多时,便就双双被那长刀贯穿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