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怎么磨,师父也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想想也是,这些东西倘若真递过去了,叫殿下发觉了怎么办?可路边看见了,还是忍不住去买上一些,不知不觉的……也就攒了这么多了。”
他话音未落,沈却的眼眶便红了,怕他察觉,因此只好低垂着眉眼。
沈落说着还从那箱奁里取出一两件小衣裳,盖在思来身上比了比:“唔……买大了些,不过小孩子长得快,再过些日子想必便能穿了。”
他没注意到那哑巴的眼泪,看着这些自己攒下来的小东西总算能派上用场了,心里自然欣喜,又从那底下掏出一只绒布盒子,人微微贴上前去,而后悄悄打开来给沈却看。
“怎么样?好不好看?”沈落道,“平康里那家银楼里打的小金镯,贵是贵了些,可也比旁的那些铺子里打的好看不少。”
盒里躺着一对刻着“长命百岁”的金镯子,镯子上边又团着条长命锁,也是纯金的,里头镶了块白玉,至于那上头是怎样的细节,沈却已看不清了。
他满眼都蓄着泪,低着头,不知该比划些什么才好。
沈落的俸银比他还略少些,平日里又爱请人吃酒,从来攒不住几两银子,就这两个小金饰,也不知他要省吃俭用地攒多久,说不准还要到账房那儿去支取个一年的月俸。
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可他却还是悄悄地为自己备下了。
“阿却?”沈落遽然看见那滴落的眼泪,先是愣了愣,而后手足无措地翻了翻自个身上,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随身的那条帕子,因此便只好抬起袖口,将就地去擦他面颊上的泪,“怎么还哭了?当着崽子的面呢。”
话虽这样说,可沈落却还是伸手轻轻拍着他手臂,鼻尖也跟着一酸:“求你了阿却,你再哭我可也要忍不住了,一会儿你这帘帐都得给你哥扯下来当巾帕擦鼻子。”
“也还好这崽子还没记事,不然以后回想起来,自个阿耶和伯伯都比他还能哭,那不一点儿威严也没有了么?”
他这样半开玩笑地哄着,说得那样苦恼,逗得沈却忍不住笑了。
心里又麻又痒的,全是暖意。
*
慈明殿。
佛案前跪着一位约莫着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她身着素袄,满头乌发,华冠尽褪,微施粉泽,可就是这般,也掩不住她那张光润玉颜、倾国之色。
案上佛像塑着金身,后头供着百朵金莲,在烛光的燃映下熠熠生辉。
奢华之景对着这素裳妇人,一眼看上去,总有些格格不入的诡异。
她手持朱砂串,垂目低低念着,可与此同时,外头却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一个小宦官,软着手脚跪倒在她脚边,失措道:“太、太后……”
妇人心跳一紧,掀起眼,可语气却仍是平静无波的:“慌什么?”
“摄政王带着一批精锐,要闯宫门,闹着要见圣人……”
“带着兵卒闯宫?”太后冷冷一笑,“他谢翎是糊涂了,如此行径,他是想谋权还是篡位?”
那宦者低着声,话音都发着颤:“不只是雁王,还有朝中诸多官吏,都随着他一道呢,还、还有国子监三千学子,一应跪在皇城之下,喊着满太傅忠贯日月,乃千古贤臣,要圣人收回谕旨,证其清白。”
缪太后一直默着,等到这宦者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猛地摔了手中的朱砂珠串:“是谁牵的头?!”
“是、是学生们自发的。”
“疯了,”缪太后跪坐在那团蒲之上,一抬手,扬翻了佛前香案,“都疯了,这群蠢学生,他们知道个什么!”
“不是让他们在路上设了伏么,谢翎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回来?昨日递到京都的密信里不是还说……”
万般具顺也么?
缪太后仰头看着那无悲无喜的金身佛,忽然低低地问:“十六卫呢?养他们干什么吃的,派他们过去拦着了没有?”
“拦、倒是也拦着了,”那宦官欲哭无泪,“可奴婢看着,这也未必能拦得住啊,好几卫将军都是雁王的人,赶过去拦着,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听了这小宦者的话,缪太后反而冷冷地笑了起来。
只要谢翎还活着,平安无事地抵京,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白费了,缪家大势已去,可她哪里能甘心!
京都缪家乃是百年世家大族,缪家一门三朝帝后,怎么能轻易断送在她手上?
“凤喜儿。”
那小宦官连忙爬上前来:“奴婢在。”
她冷声吩咐着:“备些酒菜送去福宁殿,就说哀家体恤帝师劳苦,让圣人拿着这些酒食送去诏狱,到底君臣一场,也不要把人逼得太紧了。”
凤喜儿头一磕“喏。”
第七十九章
这还是谢意之平生第二回 踏入诏狱, 第一回是今岁秋末,他来这里见缪宗平最后一面。
缪宗平是他亲母舅, 就算秋后处斩已成定局, 好歹也有太后那边护着,这些狱卒长官皆不敢亏待了他,依旧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除了不许他出去,几乎是要什么便给什么的。
可那日谢意之来看望他时, 还是发觉他比从前要苍老了许多, 身子佝偻下去,脸色蜡黄,鬓发也斑白了。
从诏狱回去后一连好几个日夜, 小皇帝都梦见了缪宗平, 阿舅口里一直喊着他的名,要他为他报仇雪恨。
他不肯应, 阿舅便扯住了他那衣袍下摆, 眼眶里渗出血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你有什么用?”
“谢瑶, 你究竟有什么用!”
“你是天子啊, ”缪宗平忽然喊将起来, “九五之尊,你竟护不住你表兄, 护不住你母舅,护不住缪家!谢翎他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皇位,你怎么能安睡, 你如何能安睡?”
“可怜我缪氏一族满门荣耀啊, 尽毁在你手中了……”
谢意之怔楞着, 心里说不清是何种滋味,皇叔又怎么会觊觎他的皇位?再说了,若他想要,这皇位给了他便是,他胸无大志,这天下之重负落在他肩上,反而常叫他彻夜难眠。
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皇叔能同他母家一系和谐共处,仇怨弭消,不要总是叫他夹在中间难做,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他都割舍不下。
若能如愿,连这帝位他也大可以不要了。
虽有狱卒提灯在旁侧引路,可谢意之心里却还是怕,他怕此地的阴冷、潮湿,黑暗里仿佛有一双又一双的眼,都在窥探着他。
“把那灯烛都点上!”他吩咐道,“弄得这样阴暗做什么?”
于是那些狱卒们便忙去点灯,只见眼前道旁壁灯渐次亮起,这昏暗的甬道便被烛光染上一层橘色,可就算亮堂起来了,小皇帝却还是觉得此地阴冷逼仄。
当看见狱中的满常山时,谢意之更是直接呆在了原地。
曾经的帝师……那个曾一笔一划地教他书写自己名字的人,那个曾领着他一口一个子曰,又苦口婆心地教他析策论的老师啊,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满常山身上几乎没剩下一块好皮肉,两眼空洞洞的,只剩两丸血窟窿,鬓发囚衣上粘黏着的,几乎都是干涸的血。
谢意之控制不住地,弯腰干呕了起来。
“陛下?”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是陛下吗?”
谢意之不敢回头看他,不知是该庆幸,他们好歹没拔了他的舌头,还是该琢磨一琢磨,太傅究竟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眼下他脑中一片空白,满眼都是宛如幻像般的猩红色。
“朕、朕……”他啜泣着,“我来给老师送一餐饭。”
“他们怎能、怎能如此待您啊?”这段时日里,他一直都被阿娘的人软禁在福宁殿,阿娘说如今朝局动荡,将他这般护起来,也都是为了他好。
他听不懂什么时局朝政,只听说雁王擅离京都,不知为什么到南边去了,后头又听阿娘又叹息着说,将满太傅下入诏狱,也属无奈之举。
皇叔不在,太傅下狱,他不知道究竟该去问谁,便只好六神无主地待在寝殿里,盼着谢时观早日归京。
“还不快给太傅解开镣铐,”谢意之急匆匆地吩咐那些狱卒,“牢门也开了,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朕允你们给太傅上刑了吗?朕……”
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卡在这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那狱卒长官朝他一俯首:“圣人,吾等也是奉太后懿旨办事……”
不等他说完,谢意之却又一挥手,斥道:“够了!”
等他话音落了,立时便有两名火者打开了牢门,而后将他所带来的那些酒食都摆在了满常山的面前。
菜是冷的,酒也是冷的,满太傅的手脚皆被打断了,眼下抬不起手来,若要进食,便只能同猫犬一般趴在地上舔食。
谢意之看不下去了,忍着那剧烈的恶心感跨入牢内,而后半跪下去,颤着手夹菜来喂他。
就这么些时日,满常山却已瘦得脱了相了,可菜都抵到他嘴边了,他却也没着急吃,只是低低的一句:“微臣谢陛下赏赐。”
谢意之心里尽是酸意,几乎不敢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面孔。
吃了菜,谢意之又听见他说:“陛下再赐微臣一口酒罢。”
谢意之于是又去端酒杯,而后对准了他的唇。
“意之,”他听见那行将就木的太傅哑声说道,“你记住,往后要听时观的话,顺着他的意,为着年少时的几分叔侄情谊,他不会……不会夺你的帝位的。”
“他是穹鹰,是旷野狼,看不上你身下的那张龙椅,可他也比你母家,要更靠得住!”
他忽然同自己说这些话,俨然是要托孤的作态,谢意之从没这样怕过,连应声也不能了,浑身上下都发着冷颤。
“太后是你生母,自古以来,万没有哪朝皇帝将生母给废弃了的道理,你只能将她禁足于慈明殿,亦或是送去国寺静修,随你决断,只是……”
“不能再纵容了。”
满常山话音未落,却像是被一口气呛着了,忽地猛咳起来,口鼻中涌出来的,全是黑血。
谢意之惊叫了一声,眼中懵懵懂懂的,那恍惚之间,他像是才忽然明白了过来。
可还来不及细想,这诏狱之中便忽地又闯进来了一个人,小皇帝认得他的脚步声,更认得他衣袍上熏的沉香。
他眼下怕极了,听见这熟悉的动静,想也不想地便站起了身,像拽住救命稻草般扑进了雁王怀里。
“皇叔……”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你怎么才来啊?
“我好怕啊,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
可谢时观却只冷眼睨着他。
谢意之一仰头,瞥见了他眼中的寒意,心里一疼,摇着头辩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却也说不出口来了。
雁王神色冷硬地掰开了这位少年天子的手:“你以为什么?谁让你来送饭的?”
谢意之没敢答,依旧是吞吞吐吐地:“我就是想来看看老师,我……”
“谁让你来送饭的!”
这一声几乎像是一道耳光,狠狠地摔在了他脸上,打得他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了。
这酒食是他拎来的,他想也不想,便将那毒酒喂进了满常山的嘴里,是他害了老师,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微、微臣,”那趴伏在冰冷阴湿的石砖上的人忽然又开了口,尽管他面前已积了一滩血,“不冤枉。”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呐。”【注】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嘶哑难听:“时观,不怪他,是我、我没教好他……”
“我只求你,看在往岁情谊上,替我看着他,替我……”
手臂被打断了,可五指却尚且还能动,生命行将止熄的一刻,他的指节不断地向前探,终于在那最后一刻,摸到了谢时观的鞋尖,而后整个人便僵在那儿,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