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人,我们不能扔了你走啊!”
这些军士原本被抓之后惊恐万分,没想到方棠居然大义凛然至此,用自己来换他们活命,不由得一个个感激涕零,让方棠觉得自己若是此刻一声令下,这些人即便拼了命战死此处,也要和西羌人死战到底。
但他还是拼命摆手道:“不用管我,快去快去!”
那会中原话的西羌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抬手臂将方棠夹在胳膊下面,翻身上马,用西羌语高喝了一句,转身朝着西北方向飞马而去。
方棠被颠得七荤八素,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他咳嗽了几声,忽然被人从臂下换到了马背上,就好像扛着一袋沙子那样,把他横着按上去,颠得他更想吐了。
好不容易熬到那马停下,方棠又被人一把拎起来扔到了地上,摔得他吐出一口血,颤抖着爬起来,就看到面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大营,到处都是西羌风格的营帐与军士。七八个同样虬髯黑面的西羌人站在自己面前,用他听不懂的话高声喊叫。
他还没站稳,就被人押送进了一座营帐,重重丢在地上,然后被人一脚踩在了背上。
丹措人生性凶悍,在西羌十六部里以嗜血好杀闻名,方棠觉得自己大概命中有此一劫,要是他合该命绝于此,自己也无能为力。
只是他还没有再见到栗延臻一面,多少有些不甘心。
先前满口中原话的男人提着佩刀大步走进营帐,坐到正中铺着虎皮毯的主位上,将刀往桌上一拍,道:“我听他们称呼你为御史,原来你是中原皇帝的御史?你很聪明,派轻骑到驿馆查看情况,等我们反应过来去追,运粮的大军主力早就已经逃得没影了,一介小小御史,居然如此狡猾!”
方棠抹了抹嘴角的血,后背压着他的那只脚让他呼吸不畅,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心里暗暗道,因为你笨,笨到家了,就算再怎么看不起中原人,你也还远远不及。
只是他没有当场说出来,现在他还不想死呢。
那人见状,挥挥手道:“不要踩着他,让他起来。”
那只脚这才从他身上离开,方棠艰难地直起身子,看着主位上的男人,见对方生得高大威武,虎背熊腰,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还有些奇异。
边上一个生得清秀些的男子,像是军师一类的座上宾,也笑眯眯瞧着自己,眼神中似有寒意。
没想到丹措人已经悄悄潜伏到了这里,不知道栗延臻在前线的战事怎么样了。
“你知道我只是小小御史,为何还掳我到此?”方棠问,“要杀刚才便杀了,何必费力将我带回来?”
“我乃丹措王沙瓦桑,我的王妃也喜欢与人讨论中原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你该庆幸自己略通诗书,否则你们那一群人,全都要死。”男人道,“本王这就让人去叫王妃来,你陪她说话。”
方棠见对方似乎还不准备杀自己,只是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的西羌男子,居然就是传说中比老王爷还要凶狠暴戾上十倍的丹措新王沙瓦桑。
据说这人十四岁搏杀黑熊虎豹,十六岁独破数万渠军,令先帝闻风丧胆,割地赔款才说服其退兵关外,因此得名西羌狼鹰。
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或许还能争取一把,伺机脱身。
于是他默默在原地等着那救他一命的王妃到来。
等了半天,帐外才有人匆匆来报,对沙瓦桑说了些什么,后者一皱眉,对方棠道:“王妃在休息,你先去军帐里等一等。”
于是方棠又被人提到了另一顶帐子里,那些人丢他仿佛和丢打猎抓来的野兔一样顺手。方棠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扑扑脸上的灰,翻了个身爬起来。
这些丹措人太野蛮了,横竖不讲理,方棠这一路被摔来摔去的,感觉自己都要摔成几瓣儿了。
他可怜兮兮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在的这个军帐,条件很简陋,只有一张石头堆砌的床榻,上面铺了张鹿皮的毯子,床边一张大概是吃饭用的桌子,边上还有一缸水。
方棠走过去,捧着缸中的水洗了洗脸,看着自己狼狈的倒影,叹了口气。
要是放在几月前,他还真没想过自己还有沦为西羌人阶下囚的一天€€€€不过这也好过被丢在野外喂狼。
至于那个驿馆,方棠想里面的驿官大概也都已经遇害了,他看到的那个影子,便是被西羌人用以诱敌的饵。
若非西羌人不懂真正的诱敌之计,没有将驿馆伪装得灯烛通明,而是熄了灯便于埋伏,他或许真的就领着运粮队伍懵然不知地过去送死了。
幸好,眼下粮草大概是能平安到栗延臻手上了。
方棠刚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听帐外一阵喧闹,脚步声如震雷般逐渐接近,接着便有人一把掀开了营帐,几个身形壮硕威猛的西羌兵走进来,浑身酒气,一看见方棠便齐刷刷地哄笑起来,表情猥琐。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个冲上来的西羌兵丢到了身后的石床上,后背痛得发麻,仿佛连骨头都被撞断了。
几个西羌兵淫笑着将他围在了床上,刚才那个踹他一脚的,伸手去扯他的衣服。方棠奋力抵抗,被对方拿狼牙刀抵在脖子上,厉声威胁了一句什么,大致应该是让他不要乱动。
方棠倒是不怕被一刀杀了,这些人如虎熊一般,凶悍又壮硕,要是真的折腾他,他怕是比死还要难受。
西羌兵将他的衣服扯得七零八落挂在身上,醉醺醺地就要上嘴啃。方棠哪肯顺从,飞起一脚踢在了对方肚子上。
这一脚用了力,连西羌兵都被踹得捂住了肚子,大骂一声,手中狼牙刀一挥,朝着他面门劈来。
好歹是方棠躲得快,才没被当场砍成两半,然而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长的伤口。他惊恐地躲到床角,看着几个色欲焚身欲对他行不轨的西羌兵,心中一片绝望。
他想栗延臻现在就来救他,救救他,否则他真的会疯掉。
€€€€不行,绝对不行,他还没有和栗延臻有过,怎么可以……
“栗延臻……”方棠彻底陷入绝境,扯起身侧的鹿皮毯子,妄图挣扎着最后一搏,“你在哪儿,你快点来救我!”
“大胆,都滚出去!”
一道柔软却带着几分厉色的女声响起,几个西羌兵一怔,回头看到来人,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低着头狼狈而逃,快步走出了帐子,最后一个出去的,还被站在门口的人照着屁股踢了一脚。
方棠死死抱着怀中的鹿皮,遮住身体,愣愣看着走进来的女子。
对方身份地位似乎颇高,身穿的却并不是西羌服饰,而是一身中原衣物,身披狼皮大氅,内穿绫罗对襟裙,像中原女子那般拢着袖子朝自己走来。
“你没事吧?”女子关切问他,口中所说也是相当流利的中原话,“那些兵茬子不懂规矩,野蛮得很。我已经叫人罚他们军棍了,你已经没事了,别怕。”
方棠吸了吸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是泪,胡乱擦了几下,哑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丹措王妃,那小狼羔是我夫君。我刚刚睡醒,就听他兴冲冲说给我抓了个中原人,我立刻就来了。”女子眼中似乎有欣喜之色,坐到床边看着方棠,“我听说你是朝廷命官?是天子派来的?”
方棠很警觉,没有立刻答话。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见对方的确生了一副中原人的五官眉眼,看来她也是中原人不假。
女子仿佛知道他会如此,也不急,从容将手伸进袖子,拿了一卷暗黄色的东西出来,递给方棠:“给,此物你看过便知。其实我与你一样,也是中原人。”
方棠一怔,低头看着女子递来的东西,仔细辨认过,发现那居然是一卷已经落灰得看不出原本色泽的圣旨。
第28章 鸿雁
女子垂眼望着那道圣旨,眼中似乎有些许怀念的神色划过:“十多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家乡来的人。”
方棠拿过女子手中圣旨,小心地摊开来看,只见上面是一道恩准皇室公主下嫁和亲的圣旨,笔锋遒劲,浓墨铺陈,边上一道鲜红的玺印红痕,让他仿佛隔着悠长的岁月听见了当年那决定无数女子命运所重重落下的声响。
一道圣旨,十里红妆,百里相送,千里离乡,以求取朝纲安定、中原安宁。曾经的公主们如是,方棠自己亦如是。
“你……”方棠疑惑地抬头看着她,“你是先帝的公主?”
女子点点头,说:“我是先帝序齿十七的公主,封号柔嘉,母妃是先帝的褚婕妤。”
方棠想了想,自己生在先帝驾崩前十年,那时公主大概就已经嫁入西羌了,他或许太小,完全不记得。
至于婕妤,确实是后宫嫔妃品级中相当微末的一级,看来先帝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位公主的母妃。
“先帝多子嗣鸿福,因我母妃死得早,我也无兄弟和舅舅傍身,所以在众皇子公主中是最不被父皇在意的那一个。”柔嘉公主道,“西羌来我朝求亲那日,众姐妹惶惶推阻,都不愿来这边塞之地,最后才轮到我。”
方棠听她提及故乡,用的是“我朝”而非“渠国”,心说柔嘉公主或许是这十几年来从未忘记过中原故土,语气中满是感怀。
公主缓缓道:“那是父皇第一次念及我的好,抱着我痛哭出声,许我风光大嫁,红妆绵延出皇城百里,在西羌人面前给足我最大的底气。他这么做,却也只是我对他有用,而非他真的疼爱我,否则也不会在我十四岁之前,几乎从未来瞧过我一眼。”
方棠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柔嘉公主远嫁西羌的时候居然才十四岁,怕是连人事都还未知,就被迫抬进了红轿,血泪和流地远离故土,到这陌生之地成为异族王子妃。
公主低下头,难掩失落道:“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中原的音讯,已是许久没有过了。”
“你再也没回去过?”方棠问。
公主点头道:“我父皇驾崩那一年,京中有丧信传来,我站在戈壁的沙坡上看着皇城方向,小狼羔问我想不想回去,他可以率大军带我回去奔丧,让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看到我如今身为西羌首部王妃的排面。”
方棠有些紧张,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紧张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显然公主没有同意沙瓦桑那匪夷所思的提议。
果然,公主笑着摇头:“我骂了他一顿,说他好笨,这样浩浩荡荡地回去,人家还以为你是趁乱起兵造反的。他傻傻陪我在沙丘上站了半天,我对他说不想回中原,这里就很好。”
“看来丹措王对你很好。”方棠低声道,“只是这西羌太过凶险,全是野蛮人,你居然一待就是十多年。”
公主道:“我嫁过来也是百般不愿,但这就是自古以来身为公主的命运,我们只是人前尊贵无比,却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由自在,至少有机会嫁得自己的如意郎君。不过我现在过得倒也不赖,西羌蛮荒之地,有小狼羔护着我,倒也无人敢把我怎样。”
方棠抽了抽嘴角,心说就刚刚那个凶神一样满嘴生涩中原诗书文章的西羌恶犬,你居然叫他小狼羔。
那三脚猫的两句诗稿,八成也是这些年跟着公主学的。
公主将圣旨仔细收好,又问他:“御史大人,你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会落到西羌军手里?”
“我奉命押送军粮,半路中了你夫君的埋伏,被抓到了这里。”方棠道,“他打算将我怎么样?”
公主想了想,说:“听说丹措部最近在和渠军在边境交战,他会抓你也不奇怪。你放心,我会和他说让他放你回去,不会为难你的。”
她犹豫一下,又问:“当今的天子,应该是我二皇兄吧?他当年是少有的几个还算疼我的兄长,如今圣驾可安吧?”
方棠点头:“圣驾安好,公主放心。”
公主看着帐外通明的火把,忽然又叹气:“唉,我那个夫君,他厌恶除我以外所有的中原人,尤其是从皇城来的人。他想得简单,当年看我嫁过来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又对他说幼时的事,就觉得中原人都对我不好,所以百般厌恶,我也劝不听。”
方棠无言以对,只能尴尬笑了笑。
“有时我也不知道远嫁西羌是福还是祸,我这一生大概是永远回不去故土了。可若要我抛下小狼羔独自回去,又能如何呢?”公主淡淡道,“故乡已经无人在等着我了,甚至连我的皇兄也不记得我了,这里却还有人在守着我,所以我也不想着回去了。”
方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裹着鹿皮,有些失礼,便吞吞吐吐地问道:“公主,能、能否给臣找件衣服来穿穿……”
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差点忘了,只是这里没有中原男子的衣服,我叫人找些羌族服饰给你好了。”
方棠好不容易有了衣服穿,还挑什么款式,急忙点头。几个侍女依次走进来将御寒的衣服放在床头,公主也到帐外等着,他才飞快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西羌的冬衣厚实得夸张,方棠穿进去,觉得自己被满身的皮毛裹住了,宽大的衣袖里面是收窄的内袖,刚好符合西羌人终日策马来去的习性。不过穿着倒是暖和,也比战甲要轻便多了。
公主带他去处理了脸上的伤口,不知涂了些什么药膏,居然很快就不痛了。
“这里是丹措的行军大营,前阵子小狼羔和渠国将军交战了许久,前日才行军驻扎在这里。”公主带着方棠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西羌大营,边走边说道,“小狼羔此刻不在营中,出去和人议事了,你要不要去我帐中喝茶?先暖暖身子,我叫人给你拿些肉干和马奶来。”
方棠听出栗延臻那边大概还算顺利,看来沙瓦桑是被渠军打得撤到这里的,想着栗延臻也要先行整顿兵马无暇追击,于是先趁火打劫一番,没想到正好碰上前来运粮的渠国军队。
公主带方棠去了自己休息的军帐,叫侍女烧热水泡茶,又端来点心,让方棠不要客气,算是自己替沙瓦桑给他的补偿。
方棠确实饿得要昏了,道了声谢就低头吃起来。
“这是我仿照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自制的点心。这些年过去,我也记不清京中味道如何了,做得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公主说道。
方棠点了点头,含混道:“没有,很好吃的。”
“我还没问大人姓甚名谁?”公主问,“看着年纪不大。”
方棠喝了口茶水,咽下口中的点心,说:“回公主殿下,我今年十九了,我叫方棠……是,咳,方兴未艾的方,西府海棠的棠。”
“哦,不错的名字。”公主笑道,“还是个孩子呢。”
方棠有些脸红,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低头吃。
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军士飞快地跑进来,跪在公主面前用西羌语说了些什么。只见公主眉头皱了皱,和对方交谈几句,就问方棠道:“方大人,你真的只是个御史吗?”
方棠愣道:“是啊,怎么了?”
公主道:“渠国那个很是骁勇善战的小将军,先前与我夫君战过几回,现在居然单枪匹马跑到我们大营门前要人来了。如今营中战俘只你一人,他是来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