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 第151章

叶征又道:“是吗?忠定王若是想不到,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高瑜道:“我来这里自是为了给陛下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叶征挑了眉。

高瑜道:“陛下称帝以来事务驳杂,桩桩件件皆非易事,臣心痛陛下,自当为陛下分忧。”

叶征问他:“忠定王所说的分忧,就是将朕取而代之吗?”

天子并不避讳说这种话。

寝宫内一时死寂。

高瑜神色微动:“陛下倒是直白。”

叶征道:“如今形式,朕又何须委婉。大理寺卿€€€€你说是吗?”

天子转而看向站在高瑜身后的人影。

大理寺卿在这般气氛中骤然被帝王唤出,双膝一软,全然不受控制般跪倒在地。

他脸上顿时冷汗尽出,低着头,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又气又羞。

叶征有些讶异:“卿怎么这般作态?朕不过是随口一问,卿便如此形容,原来卿也有羞耻之心啊?”

天子每说一句,高瑜的脸色就沉郁一分。

等叶征把这讽刺之语说罢,他狠狠瞪了大理寺卿一眼,冷声道:“陛下直到现在也是巧舌如簧。”

“哪里哪里,”叶征微笑,“是忠定王不愿开门见山,朕自然要多说些话。”

“开门见山?”

“难道事到临头,忠定王也还未下定决心?”

“岂会。”高瑜的目光从叶征脸上扫过,双眉不觉微皱。

被闯入寝宫的天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而他这个“真龙”,竟有些心虚气短,心神不安。

不该如此!

高瑜心想,他是受了叶征的影响,实则他才是真正手握大权,能左右他人生死的赢家。

在这寝宫内,叶征不过是鱼肉,他方为刀俎。

高瑜定了定心神,粲然一笑,道:“既然陛下想要本王开门见山,本王直说便是。”

“叶征,”高瑜直呼帝王名姓,已视同不敬,“这个皇位,应该由我来坐!”

掷地有声。

匆匆赶来的林作雪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寝宫之外,脸色煞白。

又过片刻,得到风声的诸位官员也赶至寝宫。

高瑜摆了摆手,禁卫们便撤开长枪放行。

“诸位大人来得正好。”高瑜脸上带笑,悠悠道,“我正向陛下说,这个皇位理应是我来坐。”

“诸位大人以为呢?”

他问询出声,目光意味深长。

“林尚书。”他又点出林作雪来,温声追问,“你身为礼部尚书,最是明白这天子尊位非凡人可及,你说,我与陛下相较,谁更有真龙之相?”

林作雪脸色苍白至极,迟迟未能言语。

高瑜微微眯眼,又将目光移转到另一位官员脸上:“你说呢?”

天地雪意冷沉。

囚禁先帝的暗室中不见风雪,一如初春温暖,火光映在霍皖衣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依然照出他几分迤逦艳色。

他看着老态尽显,苍老至极的先帝。

听先帝说:“霍卿,你变了不少。”

霍皖衣想:这很像当初。

像当初的陛下,与当初的霍大人。

好像从前的事都不曾发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他们还是“君臣相得”的君与臣。

仿佛眼前垂垂老矣的老者,还是当年威严的帝王。

可这到底不是当初。

他说:“你也变了许多。”

他不称他为“陛下”,态度平和。但先帝听着“你”字从他口中说出,也可谓是百感交集。

变了,确然变了。

无论是高氏帝,还是霍皖衣,由利益联结的绳索,终竟一日断裂、崩塌。

于是二人都改换面目,陌然不识,恍如从未见过。

先帝叹道:“哪知霍卿与朕,竟至如此地步。”

“霍卿啊,”先帝那般亲切地唤着他,“再一次背叛、出卖谢紫殷的感觉,是否与四年前相同啊?”却问着极锋利的话。

霍皖衣想:他在故意激怒我。

而他从不会被言语激怒。

霍皖衣道:“我现在很好,我也没有再背叛谢紫殷。”

先帝道:“是啊,你是没有再背叛他。”

如同心似稚子,先帝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笑意,仿佛只是与霍皖衣在说说笑笑:“可你还是背叛过他一次。霍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说:“那就不劳烦你挂心了。就算百次不容,那也有千次、万次。终有一日,是容得下的。”

“可如果万次也不容呢?”

霍皖衣道:“那也是我与谢紫殷之间的事。”

先帝道:“说得也是,只可惜当年的事情已是木已成舟,霍卿,要是当初你不曾动手,又何来今日的千次、万次。”

霍皖衣看着先帝浑浊的双眼。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回到当初,在阵阵雷声中应答帝王的问话,猜测帝王的心绪。

可那只是当初。

他已不用去猜测先帝的任何话语。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回答。

于是他回答:“可是如果当初我不动手,那我能否活着,也是未知之数。”

先帝轻声叹息着:“你未必没有机会。”

霍皖衣道:“你不会给我机会。”

先帝道:“你怎么不求一求朕?”理所当然般,先帝又追问,“以你当初的功绩,你只求谢紫殷一个人的命,朕又岂会不允?”

先帝说得认真。

霍皖衣深深看着他,看他行将就木、暮气沉沉。

霍皖衣道:“你觉得今时今日,我还会相信这种话?”

先帝了然:“你不信。”

“是啊,你怎会信呢,”先帝又道,“四年前你就不相信。”

“只是霍卿,这四年来,你是否十分痛苦?”

霍皖衣道:“为何要问我。”

先帝道:“因为朕想知道,总是在朕眼前低着头,很是谦恭的霍卿,是否也会在心中盼着朕死。”

霍皖衣轻轻笑了笑。

他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先帝着实有些讶异:“为什么?”

霍皖衣道:“就算你立时死了,已然发生过的事,也终究不会改变。”

先帝道:“那便一丝一毫也不盼着朕死吗?”

霍皖衣道:“何必呢。”

他又想:无论先帝活着还是死了,当年也好,现在也罢,到底都是他与谢紫殷的事。

先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端详了片刻,先帝忽而道:“你恨朕吗。”

霍皖衣道:“你曾待我不错。”

“何以见得。”

“若无你,或许我还在世上某处不得归宿,不见河山浩大,不见天地无垠。”

“我也许就此死了,也许从此困于一隅,倍尝苦痛。”

他告诉先帝:“所以我不想说恨你,也不愿说我不恨你。”

断剑已横在叶征的颈前。

叶征曾面临数次生死危机。

那时他是罪人,是先帝不容于世的污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这却是叶征登基为帝后第一次被人刀剑相向。

他似笑非笑,视线从跪倒在地的官员上一一扫过,将那种种神情看得清楚分明。

叶征道:“你以何理由将朕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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