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2章

我:“……”

那少年:“……”

药铺的人:“……”

好好的一棵老山参,他给我薅成了一根光杆萝卜!

那人跌倒在地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须子,深知大祸已成,愣了半晌才知道爬起来。

一边后退一边道:“我,我也是替东家办事的,身上也没带着闲钱,我要买这么一根东西回去东家肯定要打死我的,对不住,对不住啊!”

拔腿跑了。

我跟那个少年又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扯了个笑出来,“还给我吧。”

那个少年手里握着半截萝卜干犹豫了一下,“要不,还是我买了吧。”

“得了吧,你拿着这东西给令慈贺寿吗?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我慢慢地敛了笑,“不用你可怜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个少年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将东西给我放回铺面上。

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了我跟那棵没了毛的老萝卜干面面相觑。米和面也还能吃几天,白菜种子茄子苗没了,还可以上山挖野菜吃,天开始热了,大狗子二狗子那裤子也还能将就,过两天等再挖棵好的来,这些东西就又回来了。

可心口窝里怎么还是憋得慌。

当初趴在地上一天一夜我才把这棵老地精全须全尾地挖出来,怕它跑了,拿红绳拴着盯了一宿没敢合眼,第二天身上头发上全是冰碴子。

早知如此,断个一根两根的又有什么关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卖蜂蜜的老头端着烟杆子眯眼瞅我,“你呀,今天注定跟这笔小财无缘。”

“嗯,”我低头应道,“我就是命不好。”

老头微微一哂,倒也没再说什么。

我守着剩下的一点甘草麻黄,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近午了,今天这趟估计又要竹篮打水了。

正想着,眼前突然暗了暗,等我抬起头来,只见方才走了的那个少年又回来了,几分犹豫地看着我,“我想了想,那棵山参毕竟是毁在我手上,就这么走了我也怪过意不去的。你还是卖给我吧,当不成寿礼,我自己吃了还不成嘛。”

我看着那人挺俊的眉骨微微蹙在一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当这是什么嚼着玩的零嘴儿,你这把年纪,当心补过了头,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那少年想明白了我意有所指,脸色稍稍变了变,梗着脖子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这东西我要买,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我看了看主仆二人手里都是空空如也,估计是转了一圈了也没寻到什么看得上眼的寿礼,这才道:“你当真要买?”

那少年一抬下巴,勾出一道瘦削凌厉的下颌线,“自然当真!”

“敢问令慈的寿辰是什么时候?”

“后天。”

我抿着唇想了想,“你若是信得过我,明天,还是这个时辰,你还在这里等着我,我给你带一件像样的寿礼来,怎么样?”

少年几分狐疑了看了看我,“比这棵老山参还好?”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好十倍百倍。”

少年郎爽朗一笑,檀唇皓齿,“那就说好了,明天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五陵年少金市东,我一直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集市尽头才低下头去,默默看了看自己掌心,留了一锭银子在里面。

那少年非要留下定金,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那棵老地精,可错又不在他,做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说到底就是个大傻子,冤大头。

老头一反常态,脸上没露出那副看戏的戏谑表情,反倒一脸忧虑似的,“你当牛角山是你家后院子啊,一天时间,你上哪儿拿比那棵老地精好十倍百倍的东西出来。”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老头眉头一皱,一脸褶子簇成一团,“上山采药的,哪个不是拿命换银子,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说的那东西你得拿多少命去换?”

我愣了愣,最后抬头冲人一笑,“还是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就别老操心我了。”

临走我把那几钱没卖出去的甘草拢了拢交给老头,“你呼吸短粗,气音分叉,是肺里的毛病,没事别老抽你那胡烟叶子了,多嚼点这个。”

老头子端着烟杆子跟我怄气,偏着头显然已经不打算搭理我了。

我把东西给他放到蜂巢旁,收拾东西自顾自走了。

回到破庙的时候刚好晌午,二狗子正张罗着做饭,大狗子和小莺儿却不见踪迹,指不定又去哪里疯去了。

就知道欺负二狗子耳根子软心肠更软。

我拿了几块干馍塞进平时上山带的褡裢里,又收拾了绳子、小手斧、铲子等几样工具,冲灶台上的二狗子喊一声,“我上山了!”

二狗子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从刚要下锅的米里又舀出一勺来。

刚要出门,正好碰上大狗子带着小莺儿从外头回来。

两个人一看见我,不约而同地偏头躲开了视线。

也难怪,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泥泞,活像两只小泥猴,大狗子裤子上又€€了一道口子,一直拉到大腿根上,小莺儿头上的羊角辫还被薅下来一只,一半头发耷拉着,被抓成了鸡窝。

看见两个人这幅模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腔养家糊口的热血瞬间冷了一半,抄起手边一根烧火棍就往大狗子身上招呼,“你就不能消停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活动活动筋骨身上就难受是不是?又去找谁打架了,你瞅瞅你这身衣裳,补丁我都不知道该给你往哪儿打!”

大狗子任我抽了两棍子也不告饶,抿着嘴瞪我,我拿他没辙,又一指小莺儿,“还有你,就那么两绺头发能不能上点心,当初为了给你养出这两撮毛我费了多少功夫,女孩子家家的天天跟个假小子似的,以后谁还敢娶你?!”

小莺儿到底没有大狗子那番魄力,抿了抿唇就开始巴巴流眼泪,当即从脸上刷下两行薄灰来。

“不是……不是我们要打的,是幺蛋他们先招惹我们,围着骂我们有娘生没娘要,扯我的辫子,还说你……说你长得像兔儿爷……”

被大狗子拽了一把之后小莺儿声音渐小,我也算听明白了个大概,小莺儿口中的“幺蛋他们”是邻村几个泼皮,仗着年纪小村里的人懒得计较,时常过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摸过柳二叔的鱼,摘过田大婶的瓜,还偷过孙寡妇的肚兜,总而言之就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嘴还特别碎,很是不招人待见。

小莺儿哭声越来越大,又隐约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我顿时脑壳疼,没好气地看着大狗子,“打输了?”

大狗子扭头不肯看我,最后还是小莺儿抽抽着回道:“他们有三个人,都比我们高大……不过也不算输,大狗子也把他们都按进泥潭里了。”

大狗子甩脸子,“我不叫大狗子!”

“知道打不过还打,皮痒了直接回来跟我说啊,”我把大狗子拎过来打拂了下身上干了的泥渍,又无奈叹了口气,“烧点水你和小莺儿都好好洗洗,再找条二狗子的裤子先穿上,回头我再给你补。”

二狗子从灶台上回过头来,“我也不叫二狗子!”

大狗子这才注意到我手里的东西,小人儿皱了皱眉,“你要进山?”

“嗯,”我点头应了一声,弯腰把家伙事儿捞起来扛在肩上。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狗子知道我平日里进山都是选在早上,白天山上视线好,容易找到好东西,运气好了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运气不好在山上住个几天也是有的。

“明天就回来,”我这次给了个确定的日子,抬手拍了拍大狗子沾满了泥浆的脑袋,“你是大哥,我不在照顾好弟弟妹妹。”

第3章 云深不知处

牛角山由两座山头组成,相对而立,因状似牛角而得名。

山上四季鲜明,一入春来则冰消雪融、万物始新,到了夏天就变得郁郁苍苍、绿云起华盖,秋来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冬至大雪封山,世间万物纷扰不得。

柳铺就坐落在两座山头中间的凹地上,跟着牛角山一起日升月恒,起落有时。

牛角山是柳铺人的命根子,被柳铺人视为衣食父母,一年的希望都寄托在今年这山上多生几株奇草,多孕育几只精兽。甚至每年开山之前还要请镇子上有名的方士前来作法祭奠,恳求山上神明泽蔽一方生灵。

我闲来无事也去看了几回热闹,只见那方士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了一麻袋蛇、一麻袋王八说要放生,做完法事后就将麻袋里的东西一秃噜完事,那些蛇缠绕在一起打成了死结,越挣扎越紧,最后一团一团被勒死在山脚下。那些王八不熟悉这里的水性,死活不肯下水,生生靠干在岸上。

我坐在山头上纳闷,一时间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普度众生还是霍乱生灵了。这些东西原本在别的地方活的好好的,却非有人打着放生的名声将他们捕来,再用这种方式让它们客死异乡。

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他们是如何“普度众生”的了。大狗子和二狗子趁事后人都走光了,捡了几条蛇和几只王八回去,炖了一大锅“龙腾四海玄舞八方”汤,一连喝了小半个月,一打嗝都是一股土腥味,连着好一阵子都吃不下去肉了。

姑且不论这汤的滋味如何,给我省了不少银子倒是真的。

我沿着昔日采药的小路一路上去,脚下的松针经由一个冬天累积了厚厚一层,一开始临近山脚那段路还有石阶,越往上路的边界越不清晰。上牛角山来的多是些采药人,药材不都长在一个地方,路逐渐的也都分了岔,等到了半山腰几乎就已经找不到路的踪迹了。

为了避免在山里迷路,当地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认路的法子,有的系红绳,有的在树上做标记,我自己独创一套法子,我喜欢给沿途看到的一些景物编故事。

两棵枝冠相倾、密不可分的树,上一辈子可能是夫妻,携手到白头,生死不离,所以这一世才再结连理。

一块线条凌厉的石头,可能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补天石,积年累月孕育了精魄,白天躲在石头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就幻化成一个白面书生,去山脚下勾搭小姑娘。

一棵被乱藤缠死的老枯树,那便是老夫配少妻,百炼钢到底是经不住绕指柔的诱惑,被一寸一寸楔进身子里,吸干了精气。

这个法子有时候好使,有时候也不好使,有的时候故事想的深了,走出去好远才回过神来,再想寻那件被自己赋予了故事的物件儿,早已经是不知所踪了。

但这些故事我都记着,每晚睡前再讲给三个小崽子听。

今天走的这条路我不用刻意想故事,只因为我对这条路上景色早已了然于心。坡度极陡,乱石堆积,极易踩塌,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过去,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来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条路有名字,称之为黄泉路,它通往的地方也有名字,当地人叫它€€€€断魂崖。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初次上山的时候就被带我来的阿叔警告过,黄泉路不能走,断魂崖更是不能上,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采药人都不敢保证上去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那里都是石头,也长不出什么珍奇药材来。

这话不假,植物大都喜湿喜腐,多生在密林深处。这断魂崖上怪石嶙峋,几乎寸草不生,只崖顶的乱石堆里扎根了一棵相思树,独享着这一方天地的日月精华,也不知多少年岁了,枝冠擎天,俨然都要成精了。

我仰头看着崖顶上的相思树,有一半枝干从断崖处探头出来,日头已经西斜,将树的影子拖得深远而巨大,余晖被凌乱的枝干割裂地七零八碎,投在崖壁上像一张巨大的网,眈眈审视着闯进网里的猎物。

我在最后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块上稍事休整,便动身继续往上,得赶在天黑之前爬上去,这地方上下不靠,黑暗会侵蚀人的感官,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地方寻常采药人不会来,石块都是尖锐而锋利的,冷不防便会在掌心画出一道血口子。更不必说这里几乎直上直下的石壁,找个抓手尚且不容易,更别提落脚的地方了。

而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棵树救过我的命。

我上次到这里来,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断魂崖再往上便是玉盘顶,也是整座牛角山的最高点。那边的山路倒是不难上,只是位置太高,霜雪多些。我当初就是为了一株靠近崖边的铁皮石斛铤而走险,直接从山顶上摔了下来,若不是有这棵相思树接着,早就是这黄泉路上的一缕亡魂了。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上天跟我开了这么多次玩笑之后到底是没想真的收了我,甚至是有那么点垂怜的€€€€我从树上下来以后,竟在虬曲错乱的树根旁发现了一株血芝!

血芝又叫香血灵芝,蓬盖为黑色,纹路清晰,盖底却是一片雪白,轻轻一碰便会洇出浓郁的血色,是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仙草神药。又因为只生长在稀少的相思树旁,百年也难遇一棵,算得上是有价无市。

我当时手已经伸到茎杆上了,却又在最后关头刹住了。万物生而有灵,人家刚救了我我就过来把人家孕育了多年的宝贝挖走了,难免有些不知好歹。再者说我当时身上也没带着专门的器具,东西挖出来了也没地方放,万一一不小心磕碰着了,那不是暴殄天物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又慢慢松开了手,这棵血芝留着也挺好的,算是留了条后路,等什么时候真的走投无路了,还能有个念想。

只是我也没想到,这念想这么快就交代了出去。

我抬头看看天色,默默叹了口气,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偏偏找上门的都是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把那棵老地精卖给那个药铺的人,不管是三钱还是五钱,至少是钱货两讫,又哪来这么多纠葛。

所以当初我到底是为什么答应那个少年郎再给他找一份寿礼?

想了想大概还是因为我心地善良,那人一看就是个冤大头,真要是被骗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该是愤怒,还是失望?

一路有惊无险地上了崖顶,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之前血芝所在的位置,直到看到东西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全身力气散尽似的随地一躺,这才发现月亮都已经出来了。

一轮圆月孤伶伶地挂在山头上,大的出奇。

群山万壑之间,我与月亮对视了良久,周围静的只剩下自己凌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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