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的脸。”我笑笑闭上眼睛。
隔天是柳铺集,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集上转转。只不过这次不是要卖东西,而是要买东西。
柳铺集位于镇子东头,南北走向,能摆出二里地去。集上虽多是些药材交易,柴米油盐、书本纸布的却也不在少数。尤其是赶上十五的大集,一些隔壁镇子上杂耍的卖艺的也会来,热热闹闹一场盛典,都能当节日过。
平日里我去摆摊多不带三个孩子,一是老头给留的地方小,盛不下我这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再者集上闹腾鱼龙混杂,我怕我看顾不过来。
我就听说过有人专门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掳小孩子,捉回去砍去四肢装在罐子里做成人彘花瓶,专供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富贵闲人玩乐。
“你胡说,”小莺儿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拿着拨浪鼓反驳我,“人要是砍去手脚那就死了。”
“那些人既然做这种买卖,自然就有让人不死的办法。把人砍去手脚后立即敷上草木灰,再拿纱布包裹住,只要把血止住了,人就不会死。”我偏头看了看小莺儿,提问道:“收敛止血的草药有哪些?”
小莺儿皱了皱眉,答道:“白芨、仙鹤草、紫珠、棕榈灰、藕节……还有,还有……松香脂?”
“嗯?”
“不是,不是松香脂,”小莺儿急忙改口,看了看一旁二狗子做的口型,才道:“是松花粉。”
“这还差不多。”
小莺儿噘着嘴瞪我:“你不带我们赶集就是不舍得给我们花钱。”
嘿,这小丫头片子,我都给气笑了:“我上回还刚给你们买了粽子糖呢。”
大狗子手里舞着把木头剑道:“这个上回已经是半年前了。”
“……”我这都是什么本事,净养了一窝拆我台的小白眼狼。
还没等我收拾他们,阿恒顺势把小莺儿往怀里一抱,“小莺儿真厉害,这么多拗口的药名都能记住,还想吃什么,阿恒哥哥给你们买。”
“想吃那个!”小莺儿伸手指了一个前面倒糖人儿的,“我要一个嫦娥仙子!”
“那我要一个孙悟空!”
“我要二郎神!”
一大三小兴冲冲地往前去了,我跟在后头不由也笑了,“你就惯着他们吧。”
画糖画的老汉守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小铜锅,里面黄澄澄的糖浆冒着泡,老汉拿只铜勺舀来一勺,以腕力带着勺子游走,或提或顿,糖液洒在面前的石板上,不一会儿便把几个孩子要的图案都画好了。
最后插上一根根竹棍,等到糖液干透了取下来,一个个在光下晶莹剔透,活灵活现。
孩子们的都做好了阿恒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对那老汉道:“你再给我画一只狗,要威风凛凛的。”
又回头看看我,“你呢?要什么?”
“我?”我一愣,急忙摆摆手,“小孩子玩意儿,我才不要。”
“大家都有了,你干嘛不要,你跟我们是不是一伙的?”阿恒忽的上前一步,贴在我耳边道:“就要一个吧,我也惯着你。”
原来他听到了。
我在心里笑笑,看着大家每人手里都挑着一根心爱的图样,今日难得这么高兴,我也就不煞风景了,对着倒糖人儿的老汉道:“老伯,给我画一个他。”
“我?”阿恒愣了愣,立马挺胸昂头一番造作,“你可给我画好看点,不然我可不认账哈。”
倒糖人儿的老汉笑笑,“小伙子长得精神,画不丑咧。”
话是这么说,但画花画鸟跟画个真人还是有区别。阿恒皱眉看着我手里的糖人,“你不觉得他把我画歪了吗?嘴还是斜的。”
“没啊,挺好的。”我从荷包里掏了十个铜板递给老汉,挑着阿恒画像的糖人先行一步。
“不是说好的我来买吗?”阿恒看看老汉,又看看我,急忙领着三个孩子跟上去,“你怎么又抢着付钱?”
我笑笑没作声,人既然是我领出来的,又岂有让阿恒破费的道理,反正这些钱也都是当日卖那棵血芝得来的,拐了个弯也算是阿恒买的吧。
“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你这样让我在孩子们面前很没有面子的好吗,他们还怎么认我这个阿恒大侠。”阿恒还在喃喃自语,一口咬掉了狗尾巴,“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着急,”我举着糖人在阿恒面前晃晃,“据说这种糖熬好了即便在日光下也能保存半月不化,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你岂不是还得对着这张丑脸看半个月?”阿恒听了面色一紧,又急忙把脸递到我面前,“你别对着它看了,小爷这张脸不比它好看?你赶紧给我吃了,别拿它膈应我。”
我笑了,“那我先吃哪儿好呢?鼻子?眼睛?还是嘴?”
最后对着一上一下的两只耳朵先舔了一口,“呦,阿恒大侠还是甜的呢。”
阿恒的脸莫名其妙红了一下。
紧接着阿恒劈手夺过我手里的糖人,咯嘣几口咬碎了咽下肚去,又把自己手里的大狗塞给我,“你吃这个吧。”
我捏着竹棍把大狗转了圈,啧啧两声:“连只狗都比阿恒大侠好看呐。”
阿恒:“……”
几个孩子在一旁笑的不可开交。
第21章 笔墨书纸砚
集上人多热闹,我们又走走停停,从南到北走了半晌才找到我要买的东西。
我要买的是纸。
那天从范秀才那里出来我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听人骂这三个小崽子不成器时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他们三个虽然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但我既然把他们捡回来了,就得担起养育之责。虽说人人都有自己的造化,识字、明礼、自省吾身到兼济天下,我不知道他们能走到哪一步,但至少我得帮他们走出第一步。
其实我心里也是较着一股劲儿的,范秀才说几个小崽子不行,我偏要证明给他看,一个穷酸秀才罢了,也敢点评我的人?
这家的纸种类还算齐全,白麻、黄麻、绵连、单宣一一摆开,价格也是不一而足。
虽说自东汉蔡公改良了造纸技艺之后,纸也不是非天潢贵胄不得使用的稀罕玩意儿了,但对平头百姓来说还是挺奢侈的东西。我一一摸过去,手感或粗或细,薄厚不一,有涩有滑。
卖纸的小贩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估计也看出来我不像个出手阔绰的买主,不耐烦地叮嘱道:“小心点啊,别摸皱了。”
我借机问道:“你这儿有没有毛头纸?”
“毛头纸?”小贩又看了我几眼,这才背过身去从背后货箱里掏出压箱底的一沓纸,都不屑往摊布上放,直接扔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这些纸不似铺面上那些纸光滑细腻,厚薄不均,颜色也是灰扑扑的,甚至还能看出里面夹杂的草棍。由于长时间压在箱底受了潮,一角还发了霉,带着一大团乌青霉迹。
我捡了捡,表面上那些尚还能用,下面那些裁去霉迹也勉强凑和,问那小贩:“这些多少钱?”
小贩估计早就把这些纸当成压箱底的防潮物件使了,没指望还能卖出去,摆了摆手道:“你若要,二十文钱拿走就是了。”
我数好了钱递过去,回头示意阿恒,“还愣着干嘛,搬啊。”
阿恒点点头,拎着麻绳把纸提起来,这才问我:“你要这些纸干嘛?”
我不禁笑了,“卖纸还能干嘛,自然是用来写字。”
“这纸可写不了字,”一旁的小贩嗤笑一声,“质地粗软,墨一上去就晕开了,也就糊个窗户还行。”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我能写。”
临走又想起件事来,回头问道:“你这儿有墨吗?”
“那自然有,”小贩掰着手指头一一数来,“看你是要质细易磨的松烟墨还是纸笔不胶油烟墨,不同地方的墨也有讲究,徽墨当然是最好的,川墨次一些,瑞墨、绛墨也有……不知你要的是哪一种?”
见我不为所动,小贩收了口舌抽了抽嘴角,“最便宜的是吧?”
我笑着点点头。
小贩撇撇嘴,回头又从箱子里给我找了一方缺了个角的残墨,嘴里念念有词,“得,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没钱还读个什么书写个什么字啊,打肿了脸充胖子,寒酸个什么劲儿呐。”
我接过墨锭付了银子,走出几步才发现阿恒没跟上来,再回头一看,只见人杵在原地,脸上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上手了。
我急忙过去把人拉过来,“行了,走吧。”
身后的小贩还在追着问:“我这还有两支开了叉的羊毫,你还要不要了?”
我拖着阿恒往前,朝后摆了摆手,“今日寒酸够了,改日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阿恒还是没理顺气,走了一路憋屈了一路,最后一甩袖子从我手里挣脱出去,忿愤道:“你刚刚就不该拦着我,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不起谁,惹恼了小爷把他的摊子……把摊子都给买下来。”
“谁惹你生气,你就去给谁送银子,阿恒大侠果然是好心胸,好气度啊。”我冲阿恒竖竖拇指。
几个小崽子都跟着笑起来。
阿恒瞪了我一眼,又挨个儿瞪了三个孩子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们这一个两个三个的,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也没脾气。换做是我他就是把这些纸送给我我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我甩甩手,手心满是黏腻的糖水,刚刚拉着阿恒手里的糖人没顾得吃,这一会儿功夫就化了,足见那老汉的手艺还是没到家。
“他既没有坐地起价,又没有以次充好,买与卖一桩交易,价格合适就买,不合适就散,人人若都由着情绪,还做什么买卖。”我现在一门心思回家洗手,加快了步子,“而且推己及人,要是摆摊的是我,有人在我摊子前晃悠了半天,却只要了二钱甘草,我也摆不出好脸色来。”
“不会啊,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柳铺集上见到你的时候你脸色还挺好的啊。”
那可不,我心里暗道,您这脑门上明晃晃的“我有钱,来宰我”几个大字可不是谁见了谁欢喜。
回到家时日头近午,几个小家伙都被正午的大太阳晒蔫了,回来往屋里头一躲,咕咚咕咚往下灌凉水。
那根糖人到底是没吃完,化到最后实在让人没胃口了,贡献给了大树底下的一窝蚂蚁。
我刚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还没落地便被阿恒接了过去,提着桶把手看了看我,“还愣着干嘛,伸手啊。”
我这才赶紧把手送过去,冰凉的井水倾倒而下,冲走了指缝间的黏腻感。
见我洗好了,阿恒用剩下的水洗了把脸,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去了。
小家伙们在柳铺集上吃了个半饱,这会儿被太阳晒的也都没有胃口,倒是省了我做饭的功夫。门外头的杏子开始熟了,我摘了半兜拿井水镇过,端着进了屋。
几个孩子被晒晕了头这会儿就想吃点凉的,一窝蜂围上来,把几个又大又圆的挑走了。
阿恒坐在窗前无动于衷。
年纪不大,气性不小。我上前推了推他,“吃杏吗?”
阿恒看着篮子里剩下的歪瓜咧嘴,没作声。
我侧了侧身,背着小家伙们从袖子里又掏出两颗杏子来。圆滚滚,金澄澄,我赶紧往嘴里塞了一颗,又把另一颗塞到阿恒手里,小声道:“熟的最好的两个,一点酸都不带,特地给咱俩留的。”
阿恒对着一颗杏子总算是笑了,“有你这么做大哥的吗?”
我三两下把杏肉嚼碎了咽了,又吐出一颗完整的杏核来,催促道:“快吃,别被发现了。”
阿恒学着我的样子埋下头去也把杏子整个吞了,嘴里鼓鼓囊囊嚼了半天,吐出颗杏核来。
我俩对着两颗杏核又笑了半天。
“对了,”阿恒道,“刚在柳铺集上被我打断了,你笔还没买吧?”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才没买那支笔?”
“不然呢?”
纸买了,墨买了,却没买把这两样联系起来的笔,那纸跟墨又有何用?
我摇摇头,“我不买是因为羊毫太软,不好控制,没法跟毛头纸搭配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