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28章

我对二狗子道:“我给你取名叫清许,柳清许,喜欢吗?”

“柳清许……”二狗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

“清许二字取自一句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你自小聪明,学习东西快,但是心肠软,容易受外物干扰,拘泥于俗事俗物不得解脱。”我笑笑,道:“之所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一直拥有一颗清许之心,远离俗世纷扰,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二狗子琢磨一通,咧开嘴笑了,“玉哥儿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最后把目光转向了小莺儿,“至于你……”

小莺儿突然带着几分忧虑看着我,“玉哥儿,我不想改名字。”

我一愣,不由问道,“为什么呢?”

“我喜欢小莺儿这个名字啊,这个名字也是你给我起的,我都叫了这么些年了,都有感情了。”

我难得欣慰一回,这小丫头总算长大了。

我捏着她那羊小角辫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你就还叫柳莺儿,什么都不用想,像只小莺儿一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长大就好了。”

“嗯,”小莺儿重重点头。

名字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几个孩子在一旁打趣,你称呼我一声“正则兄长”,我称呼你一句“清许贤弟”,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几个玩腻了,又都围了过来,大狗子道:“玉哥儿,你可真厉害,懂得真多。”

“那是,玉哥儿可是咱们柳铺最聪明的人了,”小莺儿接茬,“你忘了当初范夫子都说不过玉哥儿。”

大狗子大手一挥,给我定了性,“对,玉哥儿是柳铺最聪明的人,还是整个牛角山最聪明的人!”

我听罢笑笑,由着他们胡闹去了。

“那你们可知道,谁是咱们大周最聪明的人?”阿恒靠在窗台边突然道。

我猛地回过头去。

阿恒随手把手里的木棍放下,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木屑,一步步过来,道:“咱们大周啊,可是出过一个神童。”

“神童?”小莺儿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神童?”

“这个神童打生下来就识字,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别的小孩子还在跟你们一样读《三字经》的时候,他就已经能钻研最晦涩难懂的文章,连当今陛下都夸他有非常人之能,要把他接到皇宫里住。”

“哇,”二狗子一脸崇拜,“那他也太厉害了。”

“这还不算,”阿恒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汩汩热源透过掌心传过来,我却没由来地越来越冷。

阿恒接着道:“这个神童在六岁的时候作了一篇文章,叫做《通国策》,将我们大周从北漠到南疆的物华天宝都歌咏了一遍,一时间被京城中的人奉为天人,连翰林院里整理了一辈子经史典籍的老翰林都自叹不如。”

“这个神童真正成名是在他八岁的时候,那年刚好是三年一届的春闱,录的一甲三人都是饱腹诗书才冠京城的人中龙凤。然而就在当年的琼林宴上,那个神童以一敌三,当着陛下和群臣的面,竟将他们三个问的哑口无言。当今陛下当即就许他翰林院里给他留一个位子,将来不必经过科考,直接就是翰林学士。”

“他问什么了?”二狗子问。

阿恒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后来呢?”小莺儿接着追问,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在她看来,这样的人物必然大有作为,说不定要比那些书里的人物还要厉害。

“后来那人家里谋逆,满门抄斩。”我猛地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险些一个趔趄一头栽下去。

强行定了定神,以近乎逃似的速度夺门而出。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觉得全身血气上涌,在体内横冲直撞,无处发泄似的压的心口难受。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在我眼里通通变了形,以一种近乎狰狞的角度扭曲着,席卷而来,满目鲜血,满目疮痍。

直到全身力气都散尽了我才停下来,双膝发软,难以为继。急凑的呼吸响彻耳际,轰鸣碾压,我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低头,先是呕出来一口腥血。

直到一点点温暖自肩上传来,慢慢蔓延至全身,有个人在我耳边轻轻唤我的名字,硬是将我从一片混沌中拉了回来。

眼前的景物重新聚焦,只是还是抖得厉害,我颤,他也跟着颤,像两个寒夜到来之际垂死挣扎的蜉蝣。

阿恒给我一下一下捋着后背,“我错了……我错了玉哥儿,你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强撑着探起半个身来,“所以,你都知道了。”

阿恒犹豫片刻,冲我点了点头。

我突然觉得没由来的好笑,我逃了那么远,躲了那么久,到底是逃不脱既定的命运。

我看着他,一时间什么情绪也没了,轻轻问道:“那我是谁?”

阿恒轻声道:“你就是那个神童,前中书令柳俞英之子,柳存书。”

第36章 人间重晚晴

我身子里一根支撑着的脊梁骨像是突然被抽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苟且过活了这么些年,什么风吹雨打没见过,什么艰难苦恨没经历过,即便算不上钢筋铁骨,至少也该是泥塑的。

却没想到仅是一具虚有其表的空架子,里面装的都是沙子,轻轻一碰,就碎的一塌糊涂。

“所以景行止是在来抓我的路上了吗?”我无意识地发起抖来,“他也要把我拉到断头台上,一刀结束了我的性命吗?”

眼前一片血红,满目的血,我们柳家满门的血,染红了整片刑台,染红了那晚奔逃之夜的月亮。

“我都躲到这里来了,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没人知道,”阿恒与我头抵着头,一只手在我背后轻轻捋着,“你放心,我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当年的柳存书还活着。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提起当年的事,可我查这些不是为了吓你,我只是太想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柳存书已经死了,”我闭上眼倒抽了一口气,“你之前看到的、认识到的柳存书都是假象,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个戴着面具苟延残喘的幽灵。这个世上早就没有柳存书了。”

阿恒使劲儿把我按在了怀里。

鼻梁撞上坚硬的锁骨,紧跟着一行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你别说了……”阿恒声音压的发紧,甚至带出了一缕血腥气,“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我知道当年那些事后,满脑子里都是心疼,我迫切地想把你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全都补偿给你,可我没想到会吓到你。要不你捅我一刀,消消气?”

手上一凉,真的递过来一个冰凉的物件,刀柄小巧,刀鞘带着兰花纹路,是阿恒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

利刃出鞘,寒光一闪,我使足了力气把阿恒扑倒在地。

只要杀了他,就没人知道我藏在这里。

银光落刃,刀锋破开了一道口子,割开了眼前浓稠的血色。

那把刀停留在阿恒颈侧分寸之地。

阿恒半晌才摸着脖子扭了扭头,“……我还以为,你真要杀了我呢。”

我松了手,跪坐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轻声问。

阿恒从地上爬起来,把刀收回鞘中,“最早应该是在知道你叫柳存书的时候。”

“柳铺半数以上的人都姓柳,”我叹了口气,“我以为,这个地方离着京城已经足够远了,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叫‘柳存书’的小人物,我摒弃了之前的一切,最后却存了一丝侥幸,我想留着与柳家唯一的一点联系。”

“其实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对景家的态度。我爹爹和大哥常年在边关,极少回来,二哥虽然在朝中,但他为人低调,也不会随便招惹是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们景家抱着那么大的敌意。”

我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冷声道:“当年抄家时,是景行止带的队。”

那一面写着景字的旌旗闯进了我家里,那些人手持刀枪,在我家里烧杀掳掠,带走了爹爹,逼死了娘亲,我至今仍记得带队的那人,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阿恒看着我久久不语,最后只道:“我们景家欠你的,我补给你。”

“欠我?”我摇摇头,“他们都说我爹是私通叛军意图谋逆,是罪有应得,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们一条命。”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所以我逃了。”我失神般看着手上留下的泥污,“我不想报仇,这些年来也本本分分,从来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就想活下去而已……”

阿恒认真看着我道:“我决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

这些年来我小心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可看着阿恒笃定的眼神,心里还是忍不住稍稍动了动,“我能信你吗?”

手上一凉,只见那把匕首又送回到我手里,“哪天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了,你就用来杀我,我绝不还手。”

我记得阿恒说过,这把匕首是从他娘那里继承下来的,连老头见了都敬畏三分。阿恒既然贴身带着,必然也是珍视有加。

我不肯收,阿恒却又伸手过来叠在我手上,拉着我轻轻握住匕首,“实在走投无路了,还能当了换钱呢。”

我:“……”

好吧,我心动了。

下了一个月的雨,总算要放晴了,阳光从厚重的阴云里射出一道光柱,横亘天地之间,最后隐没在牛角山一片雾霭里。

“回去吧,孩子们要担心了。”阿恒拉我起来,抖落了一身泥泥水水,“能走吗?我背你?”

“不用,”我绕开他自顾往回走,“我腿脚又没毛病。”

“可你上次不就让我背了,”阿恒小声嘟囔。

“上次那是被你吓的,”我一时间哭笑不得,上次让他背还是半月前从那个小破窑子里出来,虽说这次也是吓得不轻,到底还是不一样。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身份败露会是什么情形,设想过无数场景,可我从没想过,第一个发现的人会是你。”

阿恒从我安抚一笑,“你放心,我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走出去一段路,我想了想,对阿恒道:“我的事,你不要告诉孩子们。”

阿恒愣了愣,点头应道:“好。”

这些事我自己一个人担惊受怕就够了,我不想几个孩子也不安生。

正走着,只觉得指尖有点凉,阿恒试探着勾了勾我的小指,若即若离地触碰,面上一派正经神色,“其实,我刚刚骗了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偏了偏头,“为什么?”

“因为这里生不出你这样的人。”

我不禁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阿恒挠了挠头,“我说不好,就是感觉你不属于这里,你看你聪明,心肠又好,做饭好吃,长得还好看……”

我提醒他,“长得好看是说女孩子的。”

阿恒一愣,转而一惊,“那天你都听到了?”

我点头笑笑,“我觉得你比孙寡妇好看。”

阿恒一张脸迅速涨红,“你才比孙寡妇好看呢,你们全家都比孙寡妇好看!”

雨一停又有了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回去的路上正碰上挑着货担走串卖烧饼的王二麻子,阿恒给几个孩子买了梅干菜的烧饼。

回到破庙,远远就见小莺儿正拿着个簸箩在门口摘李子,看见我跟阿恒回来急忙迎上来,“玉哥儿,阿恒哥哥,你们去哪儿了,怎么突然都跑了?”

阿恒把手里的酥饼递给小莺儿,“你们玉哥儿听见外头有叫卖的,追出去给你们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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