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哈哈一笑,豪爽地摆摆手,“那你放心,我打的床你方圆百十里打听打听,从来就没塌过。就是两个大男人一起睡那也塌不了,塌了你尽管找我,我管赔。”
阿恒这才放了心,钱货两讫后跟我一起把床搬进了房里。
我俩合力把床搬进小莺儿之前的青纱帐子里,小莺儿搬出去后这地方就归了我俩,再用阿恒后院里的竹子搭了一道隔墙便算个卧房了。新打的桌子放在外间吃饭用,我俩之前睡觉的地方收拾出来存放我从山上采来的药材和给二狗子做书房。
又收拾了小半个月房子才总算完工了,我们搬家的时候刚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漫天雪花纷飞而下,落在尚还翠绿的竹叶上,落在来时那条青石小路上,落在人的肩头发梢上。
阿恒锁了无庶的门,回头的时候愣了愣,片刻后才撑伞过来,笑着道:“我有点好奇是谁给你取的‘玉哥儿’这个名字啊?”
我歪头想了想,“自我有记忆起乳名就叫‘玉哥儿’,家里人都这么叫,我倒是没深究过是谁给起的。”
阿恒一边替我打拂了头发上和身上的积雪一边道:“我觉得一定是你小时候被家里人放在雪地里被那人看见了,觉得你像个冰雕玉琢的瓷娃娃,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笑了笑:“我家不放不满周岁的孩子在雪地里。”
阿恒:“……我就是打个比方。”
“小孩子身子单薄,风寒入体很容易夭折的。”
阿恒:“……我不是要你夭折。”
“还有你说我像个瓷娃娃,那不应该叫瓷哥儿吗?干嘛要叫玉哥儿?”
阿恒愣了愣,突然回过神来:“……你消遣我呢吧?”
我俩在冰天雪地里僵持了片刻,静得能听见簌簌雪落的声音。
下一瞬我撒腿就跑。
刚跑了两步就被一个大雪团从后背砸了个趔趄,我险些一头栽进雪堆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头掏了一把雪就砸了上去。
奈何阿恒手里有伞,雪砸在伞面上,动静挺大,却未曾伤到人分毫。
我静默了一会儿,还是撒腿跑吧。
我俩一路追出了竹林,我身上基本上没块好地方了,阿恒身上却寸雪不沾。跑起来一时没收住脚,我脚下一滑,与对面的来人撞成一团。
好在身子底下都是雪,被我撞倒的人从雪里探出一张白茸茸的脸,是二狗子。
一旁的小莺儿和大狗子早已经笑得不可开交了。
我跟二狗子对视一眼,一人抓了一个雪团对着两个人扔了过去。
场面一度相当混乱,雪球满天飞,尖叫声不断,靠外的一片竹林上的雪都被震下来不少。
后来将军也加入了我们,不过它不是拿雪砸人,而是自己滚到了雪地里,满地打滚蹭一身雪之后,来到某个人身前使劲一抖。
阿恒一时不查伞被抢了,我借机从背后飞扑而上,跳到人背上把人直接按在了雪地里。
阿恒大侠这会儿什么功夫也顾不上了,狗刨一般挣扎了起来,啃了一嘴雪。
我知道偷袭这事也就能成一次,袭完了就得跑,结果还是跑慢了一步,被阿恒一把拉住脚腕子,双双滚到了雪地里。
倒是没摔疼,阿恒从下面接了我一把,又顺势把我压在了身子底下。
几个孩子在一旁打的不可开交,无人问津之际,阿恒突然俯下身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啄。
唇瓣冰凉,却又带着一丝丝甜意,周围雪屑银霜纷纷扬扬落下,落到阿恒身上、头发上,也有些没挡住,落到了我脸上。
我伸出舌尖舔了舔,跟阿恒唇上的是一个味道。
直到又一个雪球在阿恒背后绽开,阿恒这才收起视线,起身抓了一把雪向着孩子们追去。
这一喧闹直过了个把时辰才结束,闹完了一个个身上热气腾腾,跟一个个火炉子似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让他们都去换了身衣裳,这些衣裳都沾了雪,雪一化雪水渗进衣裳里,湿寒入体,很容易生病。
换完了衣裳一个个才都小心谨慎了起来,一看见谁手里头有雪,先是躲出去三丈远。
直到走的时候雪也没停,我们把一干行李扔上了马车,又在马的四个蹄上包了一层破布马才敢迈步。
小莺儿依依不舍地作别阿恒这套宅子,小心翼翼地阿恒:“阿恒哥哥,我们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阿恒拉了拉小莺儿的小辫,“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来。”
说完了又看了看我,“其实你愿意的话,一直住在这里也可以。”
我摇摇头,“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别人种的,一砖一瓦都是别人搭的,我在这里住十年、二十年,依旧是个客人,不会踏实的。”
阿恒想了想,笑道:“也对,想想这儿也没什么好的,我一个人住在这儿的时候就觉得跟个大冰窖似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我笑道:“跟着我可只能过苦日子。”
阿恒跟着我上了马车,“跟着你我心安。”
第74章 夜深知雪重
回到破庙的时候天色已晚,不远处的牛角山隐在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之中,与阴沉的天色连成一片,像蛰伏在暗处的一头猛兽。
牛角山的冬天要来了。
破庙里无人打扫,雪平平整整盖了厚厚一层。我刚开院门将军第一个跑了进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不过很快这串脚印就被搅乱了,将军又开始在雪地里打滚了。
众人刚换上干燥暖和的衣裳,齐齐躲着它,将军失落了一会儿,摇摇尾巴去后院找鸭子们去了。
我们时常回来收拾倒是不觉得什么,二狗子却是隔着这么些天第一次回来,当即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当知道他和大狗子不光有了一间卧房,他还拥有了一间书房时,一时之间兴奋难耐,差点跟着将军一起打个滚。
天色这么晚了再收拾别的也来不及了,我负责把床铺铺好,阿恒则拿着扫把清理了鸭棚上的积雪,以免半夜雪把鸭棚压塌了,随后又给小院打扫出了一条小径来。
收拾完这些之后,我在房里生了火,找来前些天刚出土的地瓜和山上捡的小半袋栗子,扔了几颗进炭盆里。
几个孩子闻着香味找过来,阿恒打扫完院子把扫把一扔也冲了进来,“什么味,这么香?”
“还没熟呢,都是什么狗鼻子,”我用烧火棍把几个地瓜在火炭盆里滚了滚,又把栗子挑出来,“尝尝栗子熟了没,小心烫。”
几个人对着栗子一通吹气,又在手里颠来倒去好几次才敢上嘴咬,尽管如此大狗子还是烫了舌尖,吐着舌头好半天才止住疼。
“玉哥儿,好吃!”小莺儿成功吃到了第一颗栗子€€€€阿恒给她剥的。
我是第二颗,还是阿恒给剥的。
只见阿恒拿过栗子两手一捏,烤焦了的栗子皮当即裂开,一颗圆滚滚的栗子从里头滚了出来。
“不烫吗?”我啧啧称奇,几个孩子也看的目不转睛。
阿恒问我:“甜吗?”
我认真咂么了片刻,栗子虽然是野生的,但是又香又糯,味道确实不错。
冲人点点头,“甜。”
阿恒一笑,“那不就行了。”
吃完了栗子,地瓜也差不多行了,我从炭堆里扒拉出几块地瓜来,等凉的差不多了从中间掰开,热气裹挟了浓郁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外头焦的跟炭似的,里头却是金黄一片,有些还红扑扑的。
我们几个守着个炭盆子,一人捧着一块烤地瓜吃着,外头雪还是没停,寒风呼啸,我却觉得指尖发烫,身上暖呼呼的,甚至还有些冒汗。
几个孩子吃的一脸餍足之色,吃完了也不想走,就靠在一块守着炭盆子取暖。
阿恒与我挨在一处,揉着肚子道:“没想到这东西长得其貌不扬,吃起来倒还不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好吃?”
“好吃吗?”我笑了笑,“地瓜是冬天的主粮,囤起来要吃一整个冬天的。煮熟了可以做地瓜饼、地瓜糖,晒干了是地瓜干,磨细了是地瓜面。你乍吃觉得好吃,可要是让你一天三顿的吃就不好吃了。”
大狗子颇有体会地龇了龇牙,“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就是,上顿地瓜饼子,下顿地瓜汤,放个屁都是地瓜味的,我当时闻见这个味道就想吐。”
二狗子眯着眼想了想,“我也有点印象,就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买不起火炭就靠夏天囤下的那一点,只有每天睡觉前暖和那一小会儿,半夜里起来被窝都是凉的。”
小莺儿歪着头看着我:“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你哭的最凶,”我笑道,“那年夏天是大旱,粮食基本没什么收成,到了冬天又是百年一遇的严冬,家里那一口白面馍馍都留给你了,大狗子二狗子只能眼巴巴看着。厚棉被也全给你盖上,手上脚上却还是生了疮,一开始是因为痒哭,后来冻裂了又疼的哭,得我整宿整宿抱着才肯睡。那年冬天过完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一遍,对冬天都有阴影了。”
身上一股热源缓缓传过来,我这才注意到阿恒又往这边靠近了些,一只手从暗处伸过来,与我十指相扣。
我偏头冲人笑了笑,再难熬的日子也都过来了,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
小丫头听罢吐了吐舌头,“还好我们如今有饭吃了,火炭也足够了。”
“你就没想过放弃我们吗?”二狗子轻声道。
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只剩下火炭偶尔噼啪一声。
二狗子却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你自己的话,本可以不必过的那么累的,可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捡回来,又为什么要把我们养大成人?”
这倒是真的把我难住了,我正想怎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却见三个孩子直勾勾看着我,连阿恒也看了我一眼,显然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起了兴趣。
“我当然想过,”我叹了一口气,“可是每当我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捡都捡了,养都养了,现在扔了岂不是可惜了我之前那些粮食了。等再养肥一点,才好卖个好价钱不是。”
三个孩子:“……”
小莺儿撇了撇嘴,“我们又不是猪。”
我笑笑,“你当然不是猪,猪才值几个钱。”
小丫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那我是什么?”
“你呀,”我在她那小鼻子上刮了一把,“你不是我的小棉袄嘛,贴身又贴心,一看见你就欢喜。”
小丫头开心了,眉目舒展,一脸骄傲地冲着大狗子和二狗子显摆一通。
“玉哥儿,那我呢?”二狗子争着问,“我是什么?”
“你可重要了,”我笑道,“你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啊,我可就指着你将来能有出息,好孝敬我呀。”
二狗子笑着点点头,“我以后一定让你住大宅子,每天八碟八碗,有吃不完的饭,花不完的银子!”
“那我呢,那我呢?”大狗子也追着问:“我是什么?”
我看了看大狗子,却一时间静默了。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道:“你是我的救赎。”
三个孩子吃饱喝足了才各自回房休息,我把剩下的火炭一分为二,东西耳房里各放了一些。
临睡前又把将军牵到了柴房里,用蓬松的稻草给他做了个窝,免得夜里受冻。
雪还在下,已经把阿恒扫出来的那条小路又盖过去,鹅毛似的雪花从不着边际的夜幕里飘下来,天地之间苍茫茫一片。
我锁了院门,刚回房就听见阿恒在里间招呼我,“快来,被窝都给你暖好了。”
“阿恒大侠还会暖被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