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子哼了一声,“狼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我们将军,照样可以杀狼。”
阿蛮在大狗子肩上拍了拍,“你这只狗子也还不错,我以后没那么讨厌狗了。”
大狗子一把拍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这会儿想叫三狗子已经晚了!”
阿蛮轻轻挑了挑唇,我好像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个表情。
阿蛮最后来到小莺儿面前,轻声道:“我要走了。”
小莺儿双手抱胸偏开头,“走就走,我就当养了只白眼狼了,这些天来做的饭都喂了狗了!”
这小丫头当真是伤心欲绝,话都说糊涂了,这一会儿狼一会儿狗的,把自己都绕进去了。
阿蛮道:“等我处理完一些事,会回来找你的。”
“谁稀罕,到时候谁还认得你?”小莺儿忍的一腔热泪最终还是决堤了,“你走了就别回来,回来我就让大狗子把你赶出去,就算大狗子打不过你,到时候阿恒哥哥回来了,也能把你赶出去。”
阿蛮突然张开手,试探着小心靠近,最后把小莺儿轻轻抱了抱,“那我就在院门外等着你开门为止。”
说完了再不留恋,扭头就走了。
这小白眼狼,都不知道跟我告个别。
阿蛮走后一个月,我又收到了阿恒的来信,这封信没有那么多废话,简短意赅,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让我做好打算。
我照旧给他回了一句:家里一切都好。
自那之后,我让大狗子继续上山,我则用尽手段把之前存下的药材拿到柳铺集上全部处理掉,换来的钱全部用来买米买面囤粮食,直到床底橱柜里都装满了这才罢休。
冬月初七,突厥可汗阿史那莫禾病逝,由莫禾的大儿子从恩暂代可汗位,而这位从恩正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
冬月十五,莫禾的头七刚过,从恩便跟大周开了战。
边关的战火尚还烧不到这里,但镇子上人们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
首当其冲的就是柳铺集。
自开战以来由于边城防线的巩固强化了,集上那些金发碧眼的波斯大食国人不见了,突厥人更是一个都没有了,关内的药商怕受战事波及过来的也少了,整个柳铺集上冷冷清清,米店粮店倒是被抢售一空,连屯了多少年的陈米都被抢光了。
这个年势必是过不好了,腊月二十五的年集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寒风瑟瑟之下每个人买完需要的东西揣着手疾步离开,好似走慢了一步就有人要他性命似的。
直到腊月三十,边关总算传来了消息,首战告捷,突厥的第一波攻势成功被压了下来,这个年总算可以过得安心了。
今年的大年夜格外冷清,我们三个人吃完了饺子照旧守夜,小莺儿坚持到一半就撑不住了,缠着我给她讲故事。
我给她讲了一个世外桃源的故事,人们为了躲避战乱隐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洞里不闻朝夕过,再被人们找到时已经不知道如今是哪一朝哪一代了。
小莺儿心生出几分羡慕来,“我也想要找一个桃源村隐居起来,这样打仗就不会波及我们了。”
“桃源村固然很好,可是人只要有牵挂就难免会跟外界产生联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牛角山上找一块地方,过与世隔绝的日子。但阿恒回来了,二狗子回来了,阿蛮回来了,你也不会知道了。”
“那我能不能把他们也带过去,”小丫头仰着脸问我,“他们都在里头了,我就不想外头的事了。”
“可是阿恒要做大将军,要护天下百姓一个平安,二狗子要考状元,一腔才华只有在朝堂上才能施展,还有阿蛮也有自己要处理的事。你觉得他们会为了一时平安放弃自己的志向吗?
小丫头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那我还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吧。”
“你不要怕,”大狗子安慰道,“等我长大了也去戍边,绝不让坏人踏进咱们的河山,到时候你在家里就跟世外桃源一样,也没有战祸,也可以安心。”
乱世容易出英雄,也容易出流寇,转年过来,好消息没听见一个,倒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先是说突厥那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又要跟大周开战了。又听到有消息称牛角山附近兴起了一伙土匪,经常下山打劫,隔壁好几个村子都有人家被他们洗劫过。
那日我去镇子上处理一些事情,便撞见了个不想看见的人。幺蛋的二舅,也就是那个范二,见土匪的生意不错,也集合了一帮人准备干打家劫舍的勾当。我远远看了一眼,人群中有一个矮子,身长不过四尺,我没由来地觉得背影有些眼熟。
我认识的矮子不算多,鬼市上的艄公算一个,最重要的是他见过我的脸,知道我身上有那只金笔。
没等那个矮子回过头来,我便急匆匆转身走了。回到家里呆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心悸,把大狗子和小莺儿叫过来嘱咐道:“最近都不要出门了,世道不太平,免得惹祸上身。”
大狗子和小莺儿点点头,我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第113章 烈烈北风寒
这一年在兵荒马乱中过完了大半,我靠着之前囤下来的那点东西,再加上院子里自己种的菜,几只鸭几只鹅过了几个月,极少出门,也极少再上山€€€€毕竟再找到什么珍稀的药材也没人来收,与其烂在自己手里倒不如让它在山上多长几年,等战乱过了说不定山神能念在我这一年没去打搅的份上馈赠我一棵百年老参什么的。
人呐就是这样,祈求自己一点小小的善举能得到回报,又坚信曾经犯下的罪孽没人发现。
去的最多的地方也就是燕姐姐的宅子,去给她那些牡丹芍药浇浇水,除除草。这些花花草草的生命也当真是顽强,哪怕如今欣赏它们的人已经不在了,却依然张扬浓烈地开满一整个院子,欣荣一夏,以待来年。
期间阿恒那个小厮又来过两次,照例送来了阿恒这几个月的军饷和几袋米面。
银子我好生收拾起来,柳铺集不开了,如今有了钱也买不着东西。米和面倒是稀罕玩意儿,阿恒该是知道一打起来什么最稀缺,也不晓得让这小厮打哪儿淘换的。我收下冲人道了谢,有了这些应该就能坚持到来年开春了。
镇子上也有几户人家被抢了,听说就是范二那帮人干的。像柳骞那样的大户人家他们不敢抢,就专抢一些日子还活得下去的小门小户。被抢人家的婆娘找不到范二,就跑到范大董家门口哭丧。范大董那个小学堂早就不开了,饭都快吃不上了,谁还有那闲功夫去读书认字,反正范大董这些年来也没教出一个有出息的来。
范大董院子里没了小学堂,身上那三分书卷气也跟着一块消失了,跟那个找上门来的婆娘隔着院门对骂,那嗓门、话术、派头竟然一点不输曾经舌战过八方的婆娘。把人骂退了自己回屋继续啃手里的大白萝卜,俨然就是昨天晚上范二从人家地里挖出来的。
我这个破庙暂时还没人惦记。
首先呢,是因为我穷。
我一直信奉财不外露,哪怕自己手里的小私库已经充盈了起来,但这些钱轻易不乱动。我过过几年穷日子,饿到第三天没饭吃的时候,在三个孩子的哭闹声中甚至想过要不带着他们仨去投河算了。那个时候只有攥在手里的铜板能安抚我的恐惧,以至于后来也养成了习惯,进了我手里的钱就是我身上的肉,贴膘可以,但绝对不能割肉,所以一直也没大手大脚花销过。唯一一次大出血就是修了破庙,不过也就仅限于能住罢了,跟寻常人家还是不能比。
再者,我怀疑范二他们还是有些忌惮阿恒。
虽说阿恒如今不在这儿,但他毕竟是去参军了,以后还是要回来的,他们这伙人当日都被阿恒收拾怕了,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还不敢过来找我的茬。
但每隔两个月我还是得去镇子上一趟。官府的布告张贴在镇子上的谷场那里,大多都是些没用的废话€€€€今年收多少租、纳多少赋、什么时候劳役……对我这种没分到地的人来说就等同于废话。但偶尔也会有关于边关战事的消息。
朝廷对边关的情况一直都是讳莫如深,但从字里行间也能窥到一点端倪。
比如说今年的赋税又重了,因为多交的那部分要用来要支援前线,又比如朝廷征调了天宝军从白水城借道支援肃州,军队所到之处平民禁行。天宝军支援肃州军,不知道阿恒跟景行止会不会碰上。
冬月二十,天色阴沉得厉害,乌泱泱一片阴云压下来,把远处的牛角山也吞没了,北风怒号,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雪将至。
这种天气没人出门,却正好遂了我的意,借着天色昏暗出了门,顶着能刮人一层皮的东北风一路往谷场而去。
一路上果然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我找到贴告示的地方快速扫了几眼,几张灰扑扑的告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前头几张都是海捕的文书,贴了几个月了,嫌犯的头像都模糊了,却连个头发丝都没抓住。
再往后几张也都是之前那些东西,这两个月来就加了一张新的,近期又有山匪流窜到此地,官府悬赏缉拿。说白了就是官府已经无力管了,你们看看能自己抓就抓了,不能抓就自认倒霉,反正告示我发了,你们没抓住,那就不干我官府什么事了。
看完了告示我松了一口气,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这至少说明边关的局势尚还稳定,阿恒功夫高强,又懂战术,应该出不了岔子。
来的时候还稍微顺点东风,往回走直接就是完全呛着东北风了。这风是从漠北来的,里面裹着细碎的沙子和雪沫,跟刀子似的,又冷又烈,吹得人压根睁不开眼。
我把自己捂得只剩一双眼睛,半眯着眼往回走,可这风几乎是无孔不入的,竟一股脑地往眼睛里吹。我不一会儿就满眼充盈了迎风泪,抬手使劲往眼睛上按了按才又能勉强视物。
可就是按眼睛这么片刻的功夫,我就一不当心撞上了什么东西。
这一下撞得不轻,又加上地上一层霜雪,我当即摔了一个屁股蹲。
一股钝痛顺着尾椎爬上来,还没等缓过神来,再一抬头,身子瞬间冷了半截。
范二一伙人正从房里出来,红光满面,脑门上冒着热气,而身后一盏被风吹灭了的红灯笼正在北风里猛烈地摇晃着。
镇子上窑子里的规矩,灯笼亮着是为接客,灭了就是已经香阁有主了。
这种天气还能有这份闲情的只怕也只有这伙人了。
不等钝痛缓和,我赶紧爬起来,确认自己包严实了,再低头弯腰道一声“对不住”,赶紧溜了。
范二一伙人只怕是还没从春宵一刻中缓过劲儿来,这会儿难得没跟过来找我麻烦,但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道视线跟着我似的,一直到回到家这种感觉才消淡了一些。
我前脚刚到家,后脚院子里就盖了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片。
还不到半下午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雪纷纷而下,不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看不清外头的东西了。
我盯着外头的雪下了半天神。
春天那会儿在范二的队伍里看到那个矮子时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着,方才撞上范二我没敢抬头,也没留意到那个矮子在不在队伍里,又是不是鬼市上那个艄公。
我思前想后,距离我去鬼市也有三年了,哪怕他真是当初那个艄公,能仅凭借我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就把我认出来吗?
我心里的焦虑最终被这场大雪难得地安抚下来。院子里的雪越积越厚,如此天气,就算是那伙人估计也懒得出门了吧?
晚饭草草吃了两口我就把两个孩子打发回房睡了,踏着雪把院门锁了,把鸭棚顶上的积雪清了,最后给将军烧了个炭火盆子放在柴房里,确定再无遗漏我这才回屋躺下。
夜里狂风也没歇下,呼啸着卷过空旷的田野和院落,由远及近又再次远去,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我夜里睡得也不踏实,始终留了一丝神智没敢歇下,以至于听见院子里几声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几乎湮灭在呼啸的西北风里的时候,一股脑就清醒了。
再仔细听来,那声音确实不是幻听,我披衣下榻,心里没由来地有点慌。
点上烛灯,开了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在雪地里正在奄奄一息的将军,我刚踏出一步,一股凉意贴着脖子逼了上来。
范二那张脸在扑朔的火光之下逐渐清晰,把眉毛一截为二的那道刀疤越发狰狞可怖,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把东西交出来!”
第114章 歧路漫漫兮
范二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有根冰凌状的丝线就在我脑海中绷紧了,我抱着最后一点近乎渺茫的希望装傻:“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东西?”从屋外又挤进来个人,身长不过四尺,也就刚到范二腰那里,一张脸上五官狭凑地挤在一起,竟然还带着两撇八字胡。来到跟前仰头冲我啐了一口,“小兔崽子,想不到吧,真是冤家路窄啊,在这儿也能碰见我。”
我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破灭了。
当初在白水城外那一次我就该让阿恒把他扭送到官府的,就因为一念之仁,想着是非善恶让上天裁决,把他和他那个花枝招展的夫人绑在一起就走了,结果如今就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那支笔现世我注定就不得安生了,这地方肯定是住不下去了,真就应了那句无脚之鸟、无根之萍,下半辈子只能在漂泊和躲藏中度过了。
等阿恒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们。
不过眼下先把这帮人打发走了最重要,我咬了咬牙,“东西没在我这儿,我藏在燕姐姐家的院子里了。”
当今世道不太平,为了防止这东西惹火烧身,我特地藏在了燕姐姐家里,本以为把它深埋地下就安全了,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范二皱了皱眉,“燕姐姐是谁?”
“孙寡妇。”
范二示意左右,等了半天却没人动弹。
范二只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轻视,骂了句脏的:“娘个腿儿的,都愣着干嘛呢?还不快去!”
其中一个狗腿子抄着手看了看屋外的大雪,“这大半夜的去哪儿找去,而且天寒地冻的土还不好挖,要不等明天一块算了。”
“你咋不等着明年开春土化冻了再去挖呢?”范二抬腿在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脚,“蠢驴拉磨,不打不动弹,现在、立马就去,把院子挖平了也得把东西给老子找出来!”
几个狗腿子不情不愿地都走了,范二又示意那个艄公,“你也去,盯着他们点,别让他们拿着东西跑了。”
艄公本来正靠着炭火炉子烤手,等着坐享其成,被范二这一嗓子吼得只能作罢,慢吞吞地也走了。
范二想必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又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竟然收了刀,自己往炭火炉子旁一坐,惬意地哼起小曲儿来。
我急忙去查看将军的情况,将军躺在雪地里身子抽搐,口吐白沫,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呜声,眼神已经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