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一转,我好像看到了个人,一个我不曾认识的人,那个人伸下一只手来碰了碰我的眼皮,轻声道:“你这双眼睛随你娘吧。”
我想问他“你是谁”,又想问他“你怎么认识的我娘”,奈何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死活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个人的手在我眼睛上游离,没等到我的回话,看起来也不需要我回话,自顾自又道:“你舅舅也有这么一双眼睛。”
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却又不说话了,居高临下看着我像是斟酌了很久。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那个人最后笑了起来,笑容说得上温良和煦,我却只觉得遍体生寒,“我叫陈楚山,你记住了,咱们的账,还得慢慢算呢。”
睁开眼时第一眼是湛蓝的天空,之后是阿恒焦急的一张脸。
“你可吓死我了,”阿恒近乎喜极而泣,“你怎么在这都能睡着,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我试探着爬了起来,棺材不见了,绑我的人不见了,周围只有大片的坟包和过人高的芦苇。我只觉得脑袋钝痛,像被人蒙头打了一顿一样,问阿恒:“我们在哪儿啊?”
“当然是还在昨晚的地方啊。”
阿恒眼里的疑惑不似作伪,我迟疑着四下看了看,刚一转头,塌了一半的坟头就进了眼帘。
这里竟然还是昨晚鬼市所在的地方!
要不是额角的刺痛提醒着我,我险些就要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了。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做梦,那只手的触感清晰,我现在甚至还能对那只手游走在眼睛上的感觉有所感受。
“你没事吧?”阿恒关切追问。
我看着阿恒足足有几个弹指,随后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没事,睡糊涂了。”
如果那一切都不是梦的话,也就是说最后那个人说的也是真的€€€€他如果真的是陈楚山,那当年我爹勾结陈楚山谋逆是怎么回事?景行止带兵平叛平的是谁?韩棠举证举的又是什么?还有陈楚山提到的舅舅,我小舅舅当年是陈楚山身边的第一副将,这些事跟小舅舅又有什么干系?
我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我梳理清楚这一切,可这个人不能是阿恒。
“那个矮子呢?”阿恒问。
我茫然四顾,并没有看到艄公的尸体,看来是有人把我昨晚被掳之后的痕迹都抹去了。
摇了摇头:“可能是趁我睡着逃走了吧。”
阿恒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我什么,只道:“没事,我刚看了,船还在,我来的路上特地记了一下路,咱们应该能出去。”
我点点头,阿恒搀着我站起来慢慢往河边走,直到上了船才又出声:“玉哥儿,你不想直到我昨晚看见了什么吗?”
我愣了愣,点点头:“你看见什么了?”
阿恒撑篙把船推离了岸边,小船随水滑行,阿恒道:“我昨晚追着他们一直出了芦苇丛,发现他们在白水城外三十里的一座破庙里落脚。他们前脚刚进去,等我再追过去,那些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全都不见了。不过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在追他们的路上我遇上了个人,果然如你所说,那个道士就是追着他们来的,进了破庙之后他也不见了,应该是找到了些门路。我想等天亮了再看看来着,又不放心你,玉哥儿,玉哥儿……”
我猛地回神,急忙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临进山洞之前阿恒一双眼睛沉沉地垂了下来:“玉哥儿,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愣了愣,好在有黑暗遮挡,我不用面对阿恒质疑的眼神,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回他:“没有。”
阿恒在黑暗中擦亮了火折子,崎岖复杂的山洞在微弱的火光下渐渐恢复了一点轮廓。
阿恒拿着竹篙站在船头,目光凝视着前面的黑暗不动了。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恒的声音一时间冷得像冰。
我循着阿恒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黑乎乎的河面上漂着什么东西,看形状的话,应该是个人。
第164章 诡洞
船阿恒已经没在撑了,随着水流慢慢漂到那具尸体跟前,脸朝下趴着看不出相貌,但看身形应该就是那个死去的艄公。
这人当真是活着的时候没点用,死了还来给人添堵。
阿恒把手里的火折子熄了,周遭霎时又黑了下来。
阿恒语气冰冷:“你还说你不会骗我,还是说这也是你不愿意告诉我的?我总觉得你这次来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多事上……”
“我见到大帅了。”我道。
“都瞒着我……什么?!”
“我见到‘大帅’了,”我又说了一遍,“你走之后来了两个黑甲人,艄公就是他们杀的,他们带我去见了那个所谓的‘大帅’,他说他叫陈楚山。”
“怎么可能……”好半天我才听见阿恒的声音,“陈楚山不是死了吗?”
“是啊,当年景行止平陈魏之变,将陈楚山挥刀斩于马下,尸体送给陛下御览过之后才下葬的,他为什么会还活着呢?”
阿恒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带着石壁传来的回信:“会不会是冒充的?”
我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只好又出声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当年的陈楚山,可就我感觉,他应该是真的。他身上带着那种久经沙场的沉稳狠戾,而且能让霍伦那样的人为他卖命,应该不是一个冒牌货就能办到的吧。”
“那也就是说……”阿恒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艰难开口:“是我爹办事不利,当年让陈楚山逃了。”
“他买通霍伦,让他假意归顺,又暗地里安插他成为棋子。在战场上瞒天过海,甚至连陛下都能瞒过去。这一切一看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不止你爹,当年柳家灭口可能也跟这件事有关。”想来这些事情就不简单,我看看破不开的黑暗叹了口气:“看来没让韩棠过来是对的。”
“韩棠……”阿恒一惊,“这件事情你打算私瞒下来?”
“不瞒下来又能怎么样?”我轻声道,“现在边关战事吃紧,惹得君臣离心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个陈楚山我现在也拿不准是真是假,说出来徒增恐慌罢了。”
“你刚不还说他是真的。”
都这个时候了阿恒竟然还有心情抬杠,我无奈笑了笑:“我觉得他是真的,可我没有证据。而且……”我顿了顿,沉思了片刻之后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是第一天关注这个案子了,老相爷说当年柳家的案子可能另有隐情,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入仕,包括接近韩棠,也包括这次的押送军饷,都是为了查明当年事情的真相,还柳家一个公道。”
周遭忽然静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静,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又试探道:“阿恒?”
“这些你都瞒着我,”阿恒总算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厉害,像洇了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疼得特别难受,就像当初他被我赶出家门时,猛力摔在门上的那一兜糕点,咚的一声直击心口,之后是溅起来的泥点子,糊了满身满脸喘不上气来。
“阿恒……”我把头埋在两臂间深吸了口气,一时间眼眶酸得厉害,“你总得让我心里有点念头,不然……你让我怎么在那个地方待下去……”
船忽然晃了几下,我知道他过来了,心里一阵紧张:“阿恒?你别掉下去。”
下一瞬就落到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些我本该陪着你的,如今却让你一个人来面对,我什么都帮不上你。”阿恒的力道还在慢慢收紧,勒得我骨缝里都有些发疼。我把头埋在阿恒肩头,好像身上那点多余的水分都被他挤出来了,不用摸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应该泪流满面了。
后脖颈上有些许凉意,顺着衣领流了进去,很快后背就一片湿凉。
我又想起出征前一天他跪在我面前,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就跟现在一样。家国天下,自古以来都是难题,圣贤都兼顾不了,更何况我们这些俗人呢。
“这些你都不用管,”我在他背后拍了拍,“你要干的就是打胜仗,剩下的都交给我。”
“可事情那么凶险……”阿恒道,“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
“以前我在柳铺的时候过得倒是安稳,每天就是眼前的一日三餐,可我并不踏实,背着一个在逃钦犯的罪名,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我轻声道,“现在也是一样,只要身上还带着罪臣柳俞英之子的名号,不管皇上计不计较,我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皇城根下。”
阿恒的手沿着我的脊梁骨上下搓了搓,“我就是舍不得你去冒险。”
“我知道,”我在黑暗里笑了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火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小船已经随着水流不知道漂出去多远了。火光只能照亮小船周围一点地方,四围都是奇形怪状的石柱,每一根看着都眼熟,又都好像没见过。
“现在好了,”我无奈道,“更别想回去了。”
“其实这些山就是白水城周围的那一圈山,这些暗河绕着山走,无论从哪里出去,都是在白水城附近,”阿恒道,“所以不用担心,出去了再找方向就是了。”
我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想明白的,”阿恒冲我一挑下巴,“我也不是只有一身蛮力,上次咱们在这里迷了方向,出去刚好就在艄公家附近,后来我去白水城里拿行李,发现那个地方翻过一座山头就是白水城,那时候我就隐隐有了这个猜测。昨天晚上我又跟着那帮人走了一遍,发现这四周都是山,那些山刚好把白水城围在中间,鬼市就在群山之间的一个山谷里,难怪不容易被人发现。这些山里都有暗河,连着城里的永安河和城外的各处小河溪流,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个艄公不用通过城门就能进出白水城的原因。”
我冲他伸出了大拇指:“阿恒大侠果然厉害。”
“先别急着夸,”阿恒道,“到时候万一不是就尴尬了。”
“不是也得是,”我笑道:“这方圆五十里,都叫白水城附近。”
阿恒也笑了,“那都快到牛角山了好吧。”
阿恒运气不错,随波逐流选的这条路又重新把我们送回了白水城里,只不过不是之前那个地方,从靠近西城门的一座小山里出来的。
之前还没留意,如今看来白水城果然是被群山围着的,山里的暗河在城外汇成一条永定河,从西向东横穿了整个白水城。
如此鬼斧神工造就的迷魂阵,当真是叫这世上的能工巧匠都叹为观止。
阿恒还想去昨晚那个寺庙看看,我们回到城里稍事休整就又启程,赶在晌午之前到了那处寺庙。
这座山寺有名字,门口的牌匾上书普济寺。这座寺在当地颇有名气,我虽然没来过,但听之前柳铺的人说过这寺挺灵验,求财求子求姻缘,香火很是旺盛。这会儿香火已经断了,寺里了无人迹,但看样子刚废弃没多久,庙里的菩萨像还都是完整的,地上还凌乱着好多蒲团和线香,看得出来当初这里的人走得很匆忙,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寺前面是大殿,后面是和尚们饮食起居的地方,我跟阿恒分头行动,他查后面,我查前殿。
前殿其实没什么好查的,无非是钟鼓楼和几尊佛像,一眼望去就能看全,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看完了前面我又到后面去找阿恒,阿恒正一间间厢房查看着,我看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瞎溜达出了寺庙后门。
后门外有棵枣树,这会儿枣子还都是绿的,一串串挂在树上,长势喜人,看得出之前的主人对它颇多关照,还没靠近呢就能闻到一股大粪味。
我蹲在寺门外墙后面避着阳光的地方跟这棵枣树面面相觑,蹲了一会儿就被这股臭味熏得眼睛都疼了。
按理说粪水臭味不至于持续这么久,更何况这里荒废了已经有段时间了,谁还会闲的没事过来给棵树施肥?
我捂着鼻子到树边探查了一番,这棵树长得不凑巧,刚好长在了石头缝里,但生命力旺盛,在一众杂草里脱颖而出,硬是长得枝繁叶茂。
树周围的杂草也比其他地方要茂盛一些。我拨开那些杂草,发现后面竟有个半人高的山洞,臭味就是从那个洞里发出来的。
我回头看了看,阿恒还在忙着,距离这里不算远,我喊一嗓子他就能听见了。
犹豫了一下,我决定先下去看看。
刚靠近洞口,一股臭味就扑面而来,越往里越甚。外面还阳光明媚,一进到洞里就像是猛地扎进了一盆凉水里,从头到脚抖了个哆嗦。
外面的阳光好像一点也照不进来,洞里面漆黑一片。我往外掏火折子的时候手被挡了一下,火折子掉到了地上,只好蹲下来在地上摸索。
地面也是参差不平的石壁,好几处尖锐的棱角,好像还有些树枝状的东西,我摸了好半天才找到丢失的火折子。
火光“嘶”的一声在山洞里亮了起来,微弱的火光却没有带来丝毫的暖意,反而让我对着眼前的场景头皮一阵阵发麻。
山洞里盘腿坐着数十个黑黢黢的人形,面目狰狞,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第165章 暗河
一排排,一列列,看着足有数十个人,这些人形全都大张着嘴,好像在仰头呐喊,却又都盘腿坐着,像入定了的高僧。
好半晌我才回过神来,找到先前进来的洞口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直到站在阳光底下才算缓过一口气来,这才发现自己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后背全是毛毛汗。
阿恒从寺门里出来,边走边道:“寺里的这些和尚真奇怪,就算是要走,也得带上点家伙事儿吧,僧衣木鱼不带就算了,钵盂也不带,他们用什么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