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这房里的炭火太旺,烧得脸上直发烫,想去接那信,又不想显得太猴急,而且景策一脸看戏的表情直盯着我,连韩棠都不明显地笑了下。
我被一屋子人盯得直发毛,索性也坐下来:“他来信准没什么正经事,我看不看都行。”
景策真就把信往下一压:“那看来是我们叨扰了,明日再来吧。”
韩棠跟着站了起来:“那老相爷我们先告辞了。”
我心道这两个人今天晚上就是过来消遣我来了,也只能无奈站起来把他俩拦下,冲俩人一揖:“二哥,把信给我吧。”
景策两指夹着信直笑:“想看了?”
我认命了:“……想。”
“想看信还是想阿恒?”
我:“……”我以前怎么不觉得这人这么无赖呢?
“行了,你别作弄他了,”关键时刻还是韩棠把那封信截下来递到我手上:“不怕你那好弟弟回来找你算账。”
景策笑得眉眼都弯下来了:“他敢吗他。”
我把信捏在手里怔了片刻,也不顾他们调笑了,转身出了门。
避开房里的欢声笑语,我在院外亭廊上站定,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险些就要撕不开那层薄薄的信封。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摊开那两张信纸。
吾爱玉哥儿: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刚从马上下来,手还不太稳,你就别嫌我写字难看了。这场仗我们筹备了两个月之久,打了一天一夜,所幸大捷,其中曲折我就不与你多说了,在这里只想跟你说说私房话。
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马背上,几瞬生死,心里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可这会儿又不想告诉你了,尽是些刀来剑往之间的所念所想,跟交代遗言似的,现在想来矫情得很,我怕你笑话,又怕你读来伤心。
其实概括下来也简单,唯死生不离罢了。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在年前送到你手中,若能,就当我陪你过年了。若是不能,便当我先欠下的,经此一役突厥已见颓势,来年必降,到时我便年年相伴,岁岁相随。
对了,我丢了一件贴身穿的袍衫,你可曾见过?
盼君入梦
阿恒
第192章 拜年
院子里那一点灯笼映照下来的光线晦暗,看完了信我只觉得眼睛酸涩,满腔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温柔又滚烫。
我把信收进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只听见一声长啸直窜夜空,在遥远的天边炸开,将院子映亮,一时间恍如白日。
房里的人听见动静都出来了,“啊,烟花!”小莺儿惊呼一声,跑到院子正中手舞足蹈地指着天边比划,“真好看,真大啊,哪来的烟花?”
火树银花不间断地在头顶炸裂,映得北边半边天都亮了。街上、巷子里也有了动静,四处都是欢呼喊叫的声音。
“到子夜了吗?”大狗子问,“怎么这会儿就开始放了?”
“应该是皇上看见战报了,”景策道,“阿恒他们是不是打胜仗了?”
我仰头看着漫天烟花点了点头,这是为阿恒他们放的,庆贺他们大捷,等候他们归来。虽然他们暂时看不到,但他们以血肉之躯拼死相护的人替他们看到了。
肩上一暖,我偏头一看,二狗子给我披上了一件外袍,仰着头问我:“阿恒哥哥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啊,”我倏忽觉得夜风里竟好像夹了一丝暖意,“等来年咱们就能一块过年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二狗子的,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大狗子提议:“咱们也把烟花抱出来放了吧。”
小莺儿跟着附和:“好啊!”
“现在吗?”二狗子问,“你不怕跟那边的撞上,抢了你老爹的风头。”
“他又不知道是我放的。”
几个孩子当下立断,把屋里几个黑炮筒都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排开,大狗子拿来三支点燃了的香,他们仨一人一支上前点火。
几束银光在我面前窜上了天,跟那些远在天边的又不一样,这次的烟花在头顶正上空裂开,灿烂绽放又很快陨灭,铺面了整片院子上空的夜幕。
两边像是较着劲般你方唱罢我登台,又间或有一些民间的小烟火也跟上来凑热闹,一时之间整座长安城里热闹不休,恍如一个不夜之城。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头闹腾,阿福叔站在门口,老相爷在房里倚窗而望,韩棠和景策站在亭廊的另一头,影子交叠在一起,被焰火的光亮拉长又缩短。
这场焰火不休,又紧接上子夜时分那一拨,看得我脖子都僵了,等低下头眼前还是一片璀璨,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满脸湿凉,竟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过了子夜老相爷便去睡了,韩棠和景策也告辞走了,我们留下来继续守夜,直到黎明时分才撑不住了。我拼着最后力气把小莺儿送回房里,剩下我们几个东倒西歪睡了一地。
睡了也就半个时辰,外头晨光熹微,我们又都爬起来,忍着一脑袋钝痛收拾残局。
宫里规矩多,我让大狗子先走了,二狗子留下来帮我,等忙完了日头都升起来了,我又留二狗子吃了顿早饭才让他走了。
送他出门的时候却不巧,隔壁张大人家正有人上门拜年,与我们打了个照面。一愣之下我冲二狗子做了个眼色,二狗子心领神会,低着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老相爷为大周朝操劳了一辈子,德高望重,平日里因为身体原因不怎么见客,在年节时分就不好再关着门了。
于是这一上午一茬一茬过来拜年的就没停过,一波人前脚刚走,另一波后脚就到,就跟商量好的似的,倒省了我跟阿福叔多跑一趟来回。好在这些人大都是拜完了就走,估计也都清楚今天人多,逗留太久就挡了后人的道了。
能留下来多说会儿话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徐明,奉旨来给老相爷拜年,送来了好些名贵的药材,又代皇上问了一下老相爷的身子,然后才走的。
第二个是白博琼。
这位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大人见了老相爷,二话没说,跪下来叫了一声“干爹”。
老相爷笑着受了,从袖口里掏了一串铜钱给了白博琼€€€€除了昨天晚上那些小辈,今天再来拜年的都没有这个待遇了。
跟着白博琼一起来的还有俞大成,这俨然是把俞大成当成他的得意弟子了。
俞大成拜完了年就跟在白博琼身后站着,白博琼偏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冲俞大成道:“你不是说要跟昔日同僚叙旧?”
俞大成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给他们两位倒了茶,拉了俞大成一把,笑道:“是了,刚才毕之兄一个劲儿冲我做眼色,想必是有话要跟我说,那我们就先出去了。”
一直把人拉到外头的亭廊上俞大成才反应过来,闹了一张大红脸:“原来是要咱们走啊,€€,我就是太笨了。”
我拉着他坐下来,笑道:“你不是笨,而是心思纯粹,不好琢磨这些人情世故。”
有种人,能一头扎进书里驰骋千里,引经据典张口就来,能跟你掰扯三天三夜不带停的,却偏偏在跟人打交道时迈不出一步。
俞大成恰恰就是这种人,天生适合做学问的人。
俞大成含蓄地笑了笑,看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把目光放在院子里,过了会儿才感叹道:“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老相爷就住在这种地方。”
我跟着往外看去,一方院子,几间屋舍,而且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墙角屋檐都带着岁月的痕迹。笑了笑:“是寒酸了些,好在也没有多少人,地方大了反倒显得空旷。”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大成局促道,“我是说,我没想到老相爷的院子里是这个样子的……唉,我嘴笨,说不到地方,就是往年吧,那些同僚们有机会过来给老相爷拜年的,回来揪着一块地方能说上好几天,大家都对角门内这个院子充满了好奇,我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站到这个院子里,跟做梦一样。”
我一时失笑,我真没想到我每天下了衙都能回来的地方在外人眼里这么稀罕,再又想到刚回京时竟还是老相爷让阿福叔去宫里找皇上要的人,这种恩泽只怕都得折寿了。
白博琼跟老相爷在房里待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我跟俞大成没说几句话就听见房门响动,俞大成站起来冲我拱手告辞,跟着白博琼走了。
第三个是景策,虽说昨晚已经来过一遍了,但毕竟不是正式拜年,所以今天上午又来了一趟。
没带韩棠。
接着我就知道他不带韩棠的原因了。
景策伸手端过我给他沏的茶,低着头撇了撇茶沫,对老相爷说:“等过两天我想跟皇上请个旨,到下头收地去。”
我正给茶壶添水,提着铜壶的手一顿,溅了几滴到指节上,顷刻就红了。
到下头收地,说来容易,他这是要把韩棠的活揽过来自己干。我回头去看老相爷,却见人并没有多大意外,只是淡声道:“我记得这个事情有人在做。”
“是阿棠,”景策眸光轻垂,不知道是不是茶水气晕染,我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些潮湿,又好像带着点怨怼。
景策想了想,又更正道:“是韩棠,就是我昨天带来的那个人。”
老相爷点头:“我知道他。”
“这个人呐……”景策轻笑了下,“除了那一身傲骨,一无是处。”
老相爷抿了口茶,没对韩棠做过多评价,只是道:“皇上不会让你离京的。”
想来也是,阿恒、景将军、景萧都在外带兵,就剩景策还在京,如今又是跟突厥对峙的关键时候,皇上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放景策出去。
一群猛虎尽数放在外头,太危险了。
“所以,我想请老相爷帮我个忙。”景策摸出昨天老相爷给的那串铜钱放在桌上,红绳穿着五枚铜钱,下头结了个穗子。
景策把铜钱串往老相爷那边推了推,“持这个可以求您一件事,当年阿恒说的,如今还作数吗?”
我心里一惊,竟然还有这么个说法,又一吓€€€€那三个孩子不会已经当普通铜钱花出去了吧?
“这件事必须我来做,也只有我能做的成。”景策低着头道,“那个傻子他有什么啊,凭着一腔热血人家就把地乖乖交出来了?那些所谓的士绅,背后倚靠的还是世家,现在咱们大周朝除了皇家,最显赫的世家就是景家了,只要父亲和阿恒一日没回来,景家就没人敢惹,他们知道敌不过,才会断臂保命。”
老相爷还是不紧不慢地道:“可是这样,会让景家陷入一个与人为敌的境地里,这是皇上……还有我都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我有办法化解的,真的,”景策站了起来冲老相爷深深一揖,“我自己就是景家人,我不会让我的父兄弟在外头抛头颅洒热血还受到为难,您信我,我有办法平衡好这些的。”
景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从压抑着的话音里听出了浓重的血腥气。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桌上那杯茶凉透了,淡绿色的茶汤过了良久才晕开一点涟漪,轻的像是一声叹息。
老相爷道:“我想想。”
哪怕是这么一声模棱两可的答复景策也已经喜出望外了,又冲着老相爷作了个揖这才离去。
我把凉了的茶杯收拾了,又过来擦桌子,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您真要帮他去跟皇上求情吗?”
“按理是不该帮的,可是按情,又没法拒,”老相爷靠在罗汉榻上合上了眼,“今天累了,去关门吧。”
我点点头,又给老相爷添了床薄被,轻手轻脚出去了。
没成想再见景策就是在傍晚,只不过这次人没进去。斜阳已尽,夜风乍起,景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外,虽然上午刚来过,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景策嗓子有点哑了:“劳你转告老相爷,不用帮我向皇上请旨了。”
“为什么?”我愣住了。
景策神色隐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好像笑了下,却看得人心里难受。
“他走了。”景策从怀里掏了张纸给我,指尖擦过掌心,冷得吓人,“当真是,只回来陪我过了个年。”
我展开那张纸,借着最后一点亮光看清了上头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