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钤轻柔地爱抚海东青油光水滑的羽毛,喃喃自语,转身扔了一只白兔子到地上。
肉乎乎的肥兔子一朝脱离囚笼重回土地竟有点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辛钤冷眼看着,半晌,吹哨。
海东青得令,重回云霄,伸出锋利爪牙,俯冲叼走了兔子。
除却几缕兔毛和俩三滴殷红的血从半空中滴落,几乎再没什么痕迹留下了。
*
夜晚的繁城依旧人声鼎沸,这儿有闻名遐迩的夜市,慕名而来者重之,来往行人摩肩接踵。
“小玉,只看一眼。”
头戴围帽的男子对旁边的同样遮挡严实的人说。
如此打扮在繁城不算显眼,坐拥奇货珍宝的商人不露脸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嗯。”
两人再无言语,叶涟落后于燕泽玉半步沉默地走着,只有衣料摩擦和蓬松的积雪被压实的细微声响。
城门有辛萨人排查把守,两人不敢靠太近,借夜色掩映坠在远处遥望城门。
城门关上的‘繁城’二字是他父皇亲手所书以示重视外贸€€€€龙飞凤舞的行草。
如今……
父皇的头颅悬挂在‘繁城’二字旁,大晏帝王所属的黄冕歪歪斜斜地还挂在头颅上,只是珠帘断了许多,黄金也染上血迹,城墙砖瓦缝隙里隐约可见黑沉沉的血渍。
而另一边是他的母后,头颅上的双眼怒睁着,眼球突出得骇人,皇后凤钗自太阳穴扎入,黑血蜿蜒如泪。
燕泽玉。根本不敢多看,几乎是视线所触的瞬间便移开了,可那情状已经深刻脑海,一闭眼便会浮现。
耳边是呜咽凄惨的晚风,还有自己破布漏风似的粗喘,他把手伸进怀里想抚摸那个被他体温暖热的白瓷瓶,却发现自己手抖如筛糠根本握不住。
燕泽玉双膝跪在雪地里压出两个坑痕,祈求似的颤声道:
“我、我们回去吧。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
回客栈的一路上都热闹非凡,夜市是流传了此地近百年的传统,若非是城门上两颗不瞑目的头颅,还当这真是人间仙境了。
这里繁华依旧,只是少了些晏国的商贩,但属于大晏的商品却一点不少,多余的香料美器被辛萨人大肆贩卖。
大家对此三缄其口,对城门上的头颅也都视而不见,好像大晏这个曾经的中原霸主从没存在过。
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繁城这座由晏国开国皇帝晏元祖下旨建立的贸易城池,不过百年,享受着便利的人们便将这旧主抛之脑后了。
看这灯火通明,叫卖吆喝,谈笑人群,当真是无人伤悲!
“哎?!你干嘛!”绿眼睛的异族人叽里呱啦,“来人啊,有人砸场子!”
燕泽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管他在说什么,伸脚一扫一大片,商品零碎碰撞在一起,兽皮瘦肉沾满了灰,那些杯盏玉器却没被磕碰到,燕泽玉又撩开袖子把那人贱卖的雕花金杯抢了过来。
“我们晏……”
燕泽玉刚开口,衣袖便被叶涟骤然拉紧了,力道之大把竟他扯了个踉跄。
他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理智回笼,沉默地闭了嘴。
他不怕死。真的一点都不怕了。
他可以发泄着大闹一场。
即使死于当途。
他也要把整个繁城吵得不可安宁,把所有默不吭声的冷眼旁观者大骂个遍。
可叶涟还在他身边,他知道,叶涟想要活,想要复国,他不能把叶涟也拖下水去。
所以街道上的他只是垂头干站着,浑身抖得厉害,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忍的。
那莽人平白无故受这鸟气,也是怒火滔天,过了最初那阵的怔愣和吃惊,现在也已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大跨步上前€€€€
转眼间那黝黑如磐石般的大铁拳便飞快袭击燕泽玉的面门。
他不躲不避打算受着这一拳。
谁知,比拳头落下更快的是一支箭翎。
锐利箭头破空袭来,劲风撩起他鬓角的碎发。
燕泽玉的右脸颊被溅上一道温热的液体,伴随着这份触感而来的还有€€€€
“谁允许你打我的小玉了?”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赶来护妻,无形装逼
第7章 死得其所
辛钤冷眼扫过被他一箭射中手心的小商贩,阴沉沉的脸色直叫人打哆嗦。
男人解开狐皮大氅搭在少年身上,也不管地上诚惶诚恐跪倒一片的人,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抱上马。
狐裘上还余留着男人的体温,像进了暖炉一样热烘烘的。
从冷风里骤然进入温暖的狐裘里,热气蒸红了燕泽玉的脸,白里透红的煞是好看。
但他浑身打着摆子。
他害怕极了,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辛钤是否已经知道……
太子帐燃起的熊熊大火如在眼前。
逆光而手持长弓的影子压迫感十足,像从黑夜里现身要取他性命的死神。
脑中的那一根弦猛地绷紧,理智告诉他: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但下意识的恐惧之后,燕泽玉又突然很平静,像终年不会流动的一潭死水,里面脏乱不堪布满了浮虫污垢,散发着陈旧的异味。
他想:就这样也挺好,身份暴露,被辛萨太子抓回去,他可能会被押上王帐面见可汗,如果真的如此,他会偷走辛钤的那把弯刀,尝试他这一生最惊天动地的一场刺杀。
无论失败或成功,他都努力过了。
他会死。
死得其所。
家人们都还在等他呢。
燕泽玉直愣愣地缩在毛茸茸的披风里,手脚逐渐回暖,但四肢和脑子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半晌,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脸颊,粘腻而温热的液体。
殷红的,是血。
无端端的,平静无波的死水突然卷起千层浪,狂风呼啸,风雨大作。
燕泽玉在短暂迟钝后,瞳仁猛地收缩。
深红的鲜血映在纯黑的瞳孔里,仿佛把眼白都染了一层血色。
被他刻意回避不愿忆起的画面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
城门上污黑干涸的血渍、畜栏地上粘稠湿哒哒的液体、青色剑穗尾巴星星点点的黑血……
沾了血的手开始颤抖,他控制不了,他想安慰自己说没什么,可一开口便是牙齿相互磕碰的‘吱哒’怪声。
浑身都在颤抖。
喧闹的人声仿佛离他很遥远,唯有脸颊上温热液体划过下颚线的触感清晰又粘腻。
“血……”
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燕泽玉愣住,辛钤俯身倾耳时垂落下来的鬓角碎发轻轻浅浅地蹭弄他的耳廓,痒意一直从耳边窜上头皮。
“你说什么?”
“血……好多血……”
原来不怕死的人也会有恐惧。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泽玉的嗓音已经带了一抹哭腔,耳边传来低沉的叹气,接着一张手帕盖在了他脸上。
黑暗裹挟着恐惧袭来,不顺畅的呼吸间全是难闻的血腥味。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挣扎大喊,辛钤很轻易就把他按住了,男人很会找弱点,每一下都按在他的伤处,疼得他眼冒金星头冒冷汗,燕泽玉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开。
后来痛够了,累够了,他只能像只跳出水面快要被太阳晒干死的鱼,徒劳地瘫软地竭力呼吸。
帕子终于挪开了,带走了血和泪。铁锈味淡了很多,脸上粘稠的触感也没有了。
夜幕里的华灯灯光变得很刺眼。
他眯着眼从下往上仰视辛钤硬朗又完美的下颚线条,眼眶里慢慢蓄满了泪水,视线逐渐模糊得不成样子。
他不想哭的,特别不想在辛钤面前哭。
可他还是哭了,可能是狐裘里太暖和了,暖和得让他想起那天晚上母后的怀抱,也可能是辛钤给他擦脸的动作强势却轻柔,像他大哥每次给他擦眼泪时候的力道。
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又一颗地不断滑落,想止也止不住。
可父皇母后和哥哥都已经死了,没人在他噩梦后拥他入怀安慰了,也没人在他受委屈的时候擦眼泪了。
燕泽玉小时候贪玩掉进过宫里的莲池,水冷又深,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刺骨的池水涌入口鼻,无边的黑暗包围他。
就算他被救起来,很快痊愈,可他忘不了那样难受的死亡过程。
所以自那以后他很惜命,说难听点就是贪生怕死。
但现在他不怕了。
死能有多难受?
比如今这样苟活着还难受吗?
视线透过辛钤的肩膀,燕泽玉看见男人背在身后的箭筒,灰白箭翎、笔直箭身和锋利到足以一箭封喉的箭头。
燕泽玉垂下被眼泪粘糊在一起的眼睫,眼底一片晦暗,手指微动又停住。
最后他只是低眉顺眼地往狐裘里缩了缩,然后轻轻靠在男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