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哪是一朝一夕能忘却的?
他从前住长乐宫的后殿,长乐宫还有个特殊的别名,也是大家最常叫的名字€€€€东宫,皇储太子的寝宫。
原本,燕泽玉到了入尚学院的年岁后就应搬出东宫,另择一处宫殿居住,但太子哥哥喜欢他,他也喜欢太子哥哥,再加上两人一母同胞,成年后夺嫡之争概率极小。
父皇心一狠,违背祖制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将他养在东宫。
就这样,燕泽玉成了大晏王朝开启以来,第一个不是太子却能住长乐宫的皇子。
彼时,他并不懂得父皇这道旨意寓意了如何的宠爱,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可以跟大哥一起玩、永远不分开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是燕澜延一手带大的孩子,燕泽玉与大哥接触的时间甚至比接触母后的时间更长久。
大哥比他年长十岁,他还在牙牙学语时,燕澜延已经能单手抱他打柳摘花或是扑蝶抓鸟,燕泽玉今生写下的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不是书院先生教的,而是大哥握着他手,一笔一划写的……
也不知什时候,大哥身后除了他这个跟屁虫,还多了个与燕澜延年龄相仿的青年,总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看上去文绉绉的有股尚学院里老学究的古板气。
太监侍女们都说他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是日后大哥的左膀右臂,叫他跟那伴读好好相处。
大哥也让他叫那人‘涟哥哥’。
燕泽玉一开始不喜欢这个‘涟哥哥’,觉得这人抢走了大哥的爱,觉得这人凶巴巴的,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打他手掌心。
直到后来,青年似乎变了,变得不再古板无趣、变得开朗爱笑。
叶涟每次见到他和大哥都是柳叶眼微弯的柔和模样,看上去温柔如沐清风。
一开始,叶涟还严词拒绝他的一些小乞求,后面大抵是被他磨得没办法,也会帮逃课的他打掩护,会在跟太子大哥微服私访时给他带糖。
燕泽玉逐渐喜欢上这个跟大哥一样宠爱他的、名字叫叶涟的青年。
恍如隔世。
陈旧的书简再翻开时总是满目遗憾。
如今这长乐宫似乎还是当初的模样,与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从前那些青葱岁月不再有,那些心中挂念的人不再留。
金灿灿的琉璃方瓦为了迎接新的贵客,被清理得清透靓丽、落光可折;青灰石砖扫得一尘不染,就连砖缝之间都不见一丝青苔杂绿€€€€可见是用了心。
可他看在眼里,心里一点不好受。
燕泽玉敛下眉目,在正院一颗柳树下停了脚步。
这树现下光秃秃一根,矗立在寒风中显得颇为可怜,也颇为寒酸。谁能想到往年春日复暄,枯树逢时,新绿抽芽的盎然?
燕泽玉错了下身子,往身后跟随的人群中望去。
果然,叶涟也在。
但叶涟比他厉害太多,那双明媚的柳叶眼甚至都未抬起,如他身边无数人那样微微垂下着眼角,似乎这儿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啊。
这里可是大晏太子和八殿下的寝宫,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他只是个不入流的,芙蓉阁的小宠物。这辈子能入皇宫,能见天颜,已是沾了光了。
燕泽玉眼皮颤动,过了半晌,抬头时已经换了表情,懒洋洋对身边的辛钤,道:“这棵树怎么光秃秃的?搁在这儿一点儿不搭配,反倒碍眼。”少年声音略细,就算是嗔怪也好听得紧。
拨来伺候的奴仆早打听到他是辛钤最疼爱的宠物,总是心底里万般看不上眼,明面上却是不敢得罪,拍拍衣袖‘咚’地就跪下,以头抢地,道:“玉公子有所不知!这柳树冬日干枯,逢春则活,来年春光乍暖,定然是好看极!若……玉公子的确是不爱这枯树,奴仆们立马给铲了!”
燕泽玉淡淡瞥了眼卑躬屈膝的奴隶,心想,我怎么会不清楚来年柳枝抽条的绿景?
面上倒是分毫不露,单单摆出一副轻佻的模样,挽过辛钤的手臂,勾着眼角去睨跪在脚下的人,“罢了,那便留着。来年风光不美,你这脑袋可就没了。”活生生仗势欺人的招人恨的模样。
辛钤斜眼看他,燕泽玉瞬间有些不自然,好在男人什么也没说。
就在燕泽玉以为这茬已经翻篇,完全没留意时,辛钤倏尔偏头吻了吻他的头顶。
€€€€大庭广众之下,无数奴仆眼前。
“以后,见玉公子如见本王。叩拜之礼、敬畏之心,缺一不可。”
燕泽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在给他立威,叫旁人不敢轻贱了他。
这一刻,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只觉得心尖酸涩。
作者有话说:
辛钤真是理想型,只对小玉好,不中央空调,话少但行动力极佳,小玉想要什么都会满足。
谁不想要只对你摇尾巴的狼 呜呜~
第50章 传闻宠爱
辛钤并未领他踏入长乐宫正殿,而是饶路走过一旁的水榭石桥,径直入了长乐宫后殿€€€€燕泽玉从小生活的地方。
也不知是特意吩咐过,还是巧合所致,后殿中的造景布局分毫未变,一如曾经他每每回家时的模样。
堂厅甫一进门,正正中中的琴架上流光溢彩,窗外稀疏的光线清浅洒落在瑶琴琴弦上,仅是一点,便足够室内蓬荜生辉。
燕泽玉一下子顿住,差点没控制住脸上惊诧的神情。
他在知道要南下回中原时,就已经想过这把琴的下场。
千年难求的七弦凤羽瑶琴€€€€品质上佳、又失了庇佑的一方名器,就像是流亡的美丽公主,怎会在这场浩劫战乱中得以保存下来呢?
凭着北狄狗这样残暴、贪婪的性格,怕是早已在争夺中落入火坑,焚烧毁灭了……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掷落粉碎……
“伏羲居然……还在。”
燕泽玉滚动喉结,缓慢提步到琴架边,莹白细瘦的指尖探出衣袖,在快要触碰到琴弦的瞬间顿住。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
最终讪讪收回。
即便辛钤早就挥退了奴仆,空荡荡的房间只剩彼此,他根本不必担心会在外人面前露陷,可燕泽玉还是收了手。
僵硬的指尖缩回衣袖,在遮挡下难堪地搓了搓。
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按上琴弦,方才抬手落腕之前,自己整个人都仿佛冰冻,僵硬从指尖开始蔓延,吞噬每一处骨节,袭击每一寸肌肉……再不复往日灵动模样。
他、弹不出了。
曾经年宴上帝王弃置了新年祝词,第一句话便是将这把伏羲瑶琴送给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他也不负所望,一曲动京城,赢得文人骚客千万贺章。
可现在……
他不是当年那位龙章凤姿的八殿下,再担不起一句‘藐姑射仙人之姿,胜玲珑仙乐之音’的赞许。
燕泽玉勉强回神,大抵是脸上失落的神情难掩,辛钤若有似无的目光总跟随着他。
他不想被看出什么来,不得已,燕泽玉提起精神,微勾唇角,道了句:“今日舟车劳顿,累了。不想弹。”语调刻意放得轻悦,也不知辛钤信没信。
但无论如何,辛钤没有在此过多询问,这让燕泽玉心底稍微熨帖。
男人领他往后殿内走,绕过屏风书架,撩起珠玉门帘,看上去比燕泽玉这个十几年的主人还要熟稔。
两人进了寝殿,辛钤转身掩了房门。
又是独处。
燕泽玉发觉自己真的很不擅处理这样的场景。
相对封闭空间里,辛钤九尺高的身形存在感高得惊人,难以忽视的上位者的压迫感更是清晰,让他想忽略都做不到。一度无措到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摆。
两人一时半刻都没有说话。
燕泽玉视线下意识跟随辛钤的背影而动,注视着男人在这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宫殿里来回,最终停在了窗边置放着的贵妃椅边。
辛钤目光微垂,落在这缓缓晃动的贵妃椅上,半刻,侧眸望了少年一眼。
不难想象,漂亮的小家伙从前懒洋洋躺在窗边儿晒太阳的慵懒模样。
‘吱嘎€€€€’窗开了。
望眼已是近黄昏,烧红的云彩在夜幕来临前撕扯最后一片不甘,为日落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后院一大片梅林开得正盛,鸽子血的色泽。
枝杈交错、团簇抖擞、风华正茂。
也不知是赤色的天衬托了这梅红,还是这血色的梅衬托出这艳天。
燕泽玉的视线也随着略过,从男人宽阔的肩头望出去。
层层叠叠的红,满溢着挤进眼眶。
明明晨起时还落雪,这一整天淅淅沥沥不间断,按理说,后院儿的红梅应该被雪压枝,银光素裹的一片。
但……一眼望去,梅簇不仅未因雪白头,反倒抱香枝头争奇斗艳。
怪事。
不过略微一想,也能有答案€€€€
大抵是奴隶们都知晓长乐宫即将住进来的贵人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稍逊的后殿里,再不济,也会住上炙手可热太子殿下的豢宠。
这要是随便讨到哪一个的欢心,以后富贵不是泼天?
服侍的人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上凑,殷勤讨好地早早扫了雪,就连枝头的乱白都尽数打落了。
“还是托了你的福。”
燕泽玉勾唇,含糊不清嘀咕两句,语气里说不清的嘲讽。刻意压低音量后,远处立于窗边的男人并未听清,只是略有所察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门庭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金戈的声音透过木雕门框传来€€€€
“太子殿下,可汗吩咐了,说是大家一路风尘、舟车劳顿,今晚原定的接风宴往后延迟一天。”
辛钤抿唇嗯了声,金戈在听见回答后很快踏着脚步离开。
谁知辛钤又把人叫住,道:“晚膳做好后,直接传到后殿。”
“是€€€€”
传到后殿……?
无论何处,这迁宫的第一餐都是重要龙头,辛钤提了一嘴后很快便有奴仆鱼贯而入,偌大圆桌琳琅满目摆得满满登登。
侍奉主子用膳的奴仆隆重围了一圈,默不作声立在一边,倒不显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