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抵是提早安排过,两排端坐的嫔妃们在听见这话后像是打开任督二脉似的,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女子的声线细长又尖利,像一群吵吵个不停的麻雀。
闹得他脑仁儿疼。
“嫁入太子府,成了太子妃,怎的行礼还是简单欠身的男子礼啊?”
“是啊是啊,都已经入了后宫,若还把自己当成男人……”搭腔的妃子的脸霎时间白下去,柔弱不能自理似的悟了捂胸口,靠在身边婢女的怀里,半晌才又道:“这宫中若是进了外男……嫔妾们的清白声誉可是要被污……”
婢女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揽着自家小主,先是担忧地帮她抚了抚后背,而又抬头朝着燕泽玉怒目而视,道:“我家小主本就身体孱弱,被你这么一气,若是气坏了身子,你拿什么赔?!”
“……”
燕泽玉就在正殿中央,脊背笔直地站立着,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地板。
皇后宫里的地板是俞窑精工打造的金夹层锻合地砖,乍一眼只是单调的玄黑色,但日光下落,会散出点点金光,仿佛辽阔夜幕中流转的星子。
脑袋放得很空,耳边讽刺的话语混乱繁杂。
他本以为自己会听不清或者不在意。
但并非如此。
心底压抑的不甘几乎快要冲破屏障。
不得不说,皇后这招的确一矢中的,钝刀子割肉,叫人疼,又挣扎不得。
辛钤待他不错,燕泽玉并不觉得凤冠霞帔地嫁给辛钤是一种委屈。
辛钤虽喜欢唤他娘子,但更多意味是调情、逗他玩,平素里并未像对待女子一般对待他,更没有以此折辱。
长乐宫上上下下的婢女小厮也都以‘太子妃殿下’相称,而非‘太子妃娘娘’,倒是今日在这咸福宫里,有幸体验一番新称谓。
呵。
半晌,议论声逐渐趋弱,大概是瞧他沉默,说着没有棋逢对手的乐趣。
燕泽玉这才抬眼冷冷地瞥了眼皇后,倏尔勾起一抹微笑。
“臣是念着各宫娘娘们的清誉的,本不想前来凑这个热闹,但……”他语调停顿,含笑看了眼上位的皇后,才又继续:“但皇后娘娘固执,专程派人请臣来此……”
“唉……臣原本还以为咸福宫内只得皇后娘娘一人,能与皇后娘娘单独进屋说些体己话,谁知道竟来早了。”
燕泽玉说到最后,语气还有些遗憾,似乎是对于没能与皇后娘娘独处一屋而感到难过。
果然,话音刚落,周围一众妃嫔都噤了声。
虽然知道这只是燕泽玉的搪塞之词,但话语中的意思……的确叫人不敢多听。
有几位大胆些的妃嫔,偷偷撩起眼皮去打量皇后的神色。
皇后明显气得不轻,本就身体不爽利,这下子脸更白几分,燕泽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她呼呼的粗喘声。
垂眸一霎,燕泽玉眼底闪过些戏谑。
不是说污了清白吗?那便污得彻底些!
“玉氏!你……你简直信口雌黄!本宫何时要与你独处一室!”皇后哆哆嗦嗦才说出这句,因为实在无可反驳,旨意是她下的,人是她非要请的,无可辩白。
燕泽玉不再掩饰笑意,嘲讽的弧度刺痛了皇后的双眼。
“您的另一位大婢女来请的臣呢,还因为摔碎御赐之物而被臣罚去了慎刑司。”
“皇后娘娘也不必如此遮掩……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娘娘此举无可厚非,但臣是断断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的,还请娘娘恕罪。”
一字一句,将事情又点明了些。
就差指着皇后的鼻子骂她不知羞耻,单独约见外男入宫,不守妇道了。
偏偏他说得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自古以来,能担皇后之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嫁夫从夫更是纲常根本,此事若处理不好,这皇后之位怕是难保。
皇后明显也知道这个道理,即使被气得脸色由白转青,也坚持着没晕过去,只是喘气声更大了。
“玉氏!你可是污蔑一国之母该当何罪?!”
“臣惶恐。”燕泽玉慢悠悠道,口中惶恐,可站得依旧笔直,样子都懒得装似的,“但您那婢女还押放在慎刑司,这屡次邀请的请帖也都有留存,何来污蔑一说?”
“……好!玉氏……你真是本宫的好儿媳啊。”气头上的皇后似乎终于平静了些,理清了事情的起因,沉沉道:“既然你说本宫邀你到咸福宫独处,各宫妹妹都瞧着呢,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何是独处?”
燕泽玉只是笑着不语。
半盏茶后,皇后似乎累了,扶额挥退一众前来请安的妃嫔。
闹过那一出后,皇后自然不敢将他单独留下,那些皇帝的莺莺燕燕们也都不敢靠他太近,生怕步了皇后的后尘。
燕泽玉倒是乐得见此场景,朝主位欠欠身,大步出了主殿。
金戈赶忙应上来,上下打量着,见主子还是全须全尾的模样,略松了口气。
至少不会被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妃殿下……皇后娘娘可有为难您?”他小心翼翼询问。
燕泽玉踏上步撵,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和下来,懒洋洋地让撵夫启程。
瞥了眼金戈,缓缓道:“免不了为难,怎么,你还能替我打皇后一顿?”
明显调笑的语气,看上去心情竟然不错。
金戈心下思忖一番,也没想明白。
脑海中依稀划过一个念头:
这太子妃与太子殿下越来越像了。
勾唇的弧度、曲指轻扣的声响……都能叫他依稀瞧见太子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毕竟是辛钤一手教导的(狗头)
第97章 收拾小玉
今日天气格外明朗。
暖阳浮光,清浅地照在身上,软和得叫人生出些倦懒。
大清早没能睡个好觉的燕泽玉打了个哈欠,眨眨眼底泛起的水润,捏起那块费西元送来的金玉满堂玉佩,恹恹地打眼瞧着。
脑子里浮现起那人将玉佩递上时的神色€€€€
似乎是真心实意想为自己没能来参加婚宴而致歉。
真叫人看不透彻……
指腹下的玉石质地柔润,色泽光鲜,如仙庭琼浆玉露浸润,雕刻技法也巧夺天工。
难得的好东西,若是估算一番,与从前父皇送他的那枚娶媳妇用的月牙玉佩比起来也相差无几,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而且玉佩表面亮泽,主人时常把玩才能如此。
应当是费西元极为宝贝的物件,竟就这么送了他。
玉佩被燕泽玉翻来覆去打量了个遍,除了越发觉得这玉石、雕工精贵,旁的什么也没看出来。
没等他捋顺思绪,步撵忽而停了。
长长的宫道中央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墨蓝色朝服,玉冠墨发高束。
和煦日光也盖不过那人阴沉如水的面色。
是辛钤。
须臾,男人朝他这边疾步过来。
步子比往常迈得都急,像是特意赶来的。
步撵略高,辛钤站得近了,需要微微仰头看他。
角度很微妙。
男人喉结凸出的性感弧度被拉伸,眼眸中冷厉的锐光尚未消散。
像一柄寒芒乍现、抵在人命脉上的弯刀。
见血封喉,带着股血气浓郁的野性,却又糅杂这些许性感。
“皇后可有为难你?”男人开口道。
这话金戈刚刚才问过,燕泽玉如今又听了一遍,回答却与方才不大一样。
“没怎么为难。”他略微摇了摇头。
明明以前撒娇卖乖求大哥替他做主的事情没少干……
但莫名的,这次他不想在辛钤面前表露委屈。
或许是因为这一趟出门叫他看清了€€€€即便是三叩九拜昭告天下的婚礼,那些人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在那些人眼中,他不过是太子身边的附庸、一个芙蓉阁掷金可得,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燕泽玉托着下巴,顿了半晌才朝辛钤露出一个笑,明知故问道:
“怎么来这儿了?”
大抵是看他还全须全尾,辛钤眼底的阴翳之色这会儿散掉几分,戏谑地反问他一句:
“你说呢?”
话音刚落,宫墙拐角处跑过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的。
白棋见到太子和太子妃都在这儿,明显愣了一下。
“白棋方才没跟着你?”燕泽玉看向辛钤,疑惑问道。
辛钤只是挑眉并不言语。
白棋看了看太子殿下的神情,思忖一番开了口:
“回太子妃殿下的话,方才太子殿下急着来接您,嫌步撵太慢,直接就过来了呢。”
赶在主子之前说话,本是有些僭越的行为,但白棋分寸拿捏得好,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
辛钤见他说话,只是勾唇笑笑,看上去挺满意的,而后又斜了步撵上的小家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