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时,姚家铺子门口停下几辆马车,万年喜抱着姚永昶从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其余人又浩浩荡荡去了德阳将军府。
赵赫坐马车坐得浑身不舒坦,于是戴了面具出去骑马,这会儿见了将军府门房,下巴微抬,吩咐道:“开门。”
门房:“你谁啊?”
赵赫:“……”
“四喜。”顾潋掀起马车帘露了个面,“开门吧,把门槛下了,让马车进去。”
“少爷回来了!少爷累不累?”四喜没管赵赫,先是上前关心了一下顾潋,又急匆匆把门打开,“少爷可要泡池子?少爷吃饭了吗?我让厨房准备饭菜去!”
“不必。”进了门,顾潋从马车上下来,朝赵赫那边看了一眼,似是对着赵赫说的,“我待会儿有事出去,不必准备饭菜了。”
赵赫从马上跳下来,凑到顾潋身边,“你待会儿去哪?”
“去见一见钱叔。”
赵赫抬手指了指天色,劝道:“今天太晚了,而且要下雨,明日再去吧。”
顾潋叹气,“今日若是见不到钱叔,我可能睡不着觉。”
“那我陪你去。”
话音刚落,暗卫的声音从旁响起,“主子,燕姐知道您回来,说要现在过来找您。”
顾潋勾住赵赫的尾指摸了摸,“你去吧,不用担心。”
手指快要放开时,又被赵赫拽回去捏了捏,“那我等你回来。”
“不€€€€”
“多晚都等。”
顾潋点头,“好,我尽早回来。”
踏进牢房前,顾潋在心中想象了一番钱江如今的惨状。
就如从前的吕肃一般,满面胡须,发如枯草,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从冰凉阴潮的地面上爬起来,然后一下扑到栅栏前,红着眼喊他一声小少爷。
可真的见到钱江时,顾潋还是愣了许久。
只见牢房内铺满绫罗绸缎,中央放置一张梨花床,角落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头还摞着老高的书。
见顾潋来了,满面红光的钱江一下扑到栅栏前,红着眼喊了他一声小少爷。
“小少爷!你可回来了!”钱江说着,居然落了两行清泪。
顾潋心情十分复杂,还是喊了一声:“钱叔。”
“小少爷,老钱我有罪!我什么都说!能不能先放我出去,我实在受不住这里头的酷刑了!”
顾潋脸色一变,“他们对你用刑了?”
钱江哭诉:“我一介武夫,习惯了清汤寡水啃饼子,他们却顿顿给我大鱼大肉,一点菜都没有,吃得老钱我浑身难受啊!”
“还有还有!”他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角落里的书桌,哭得更大声,“他们还逼着我看书!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倒不如直接给我上刑具啊!”
顾潋:“……这是?”
跟在顾潋身后的暗卫突然上来邀功,“顾丞,这都是我们主子吩咐的,主子说了,务必让钱大人吃好住好。”
话音刚落,走廊外传来狱卒的声音,“让让让让,无关人等别挤在这里,该吃饭了!”
顾潋转头一瞧,狱卒们直接抬了个八仙桌过来,桌上摆了三道菜,一条红烧鱼,一碗汆丸子,还有一盘溜肥肠。
钱江:“小少爷,你看看!你看看啊!”
顾潋:“……”
眼看着钱江马上要崩溃,顾潋转身吩咐道:“添两道青菜,再添一双筷子,我陪钱叔一起吃。”
顾潋头一次在牢房里吃饭,处处都不得劲,举着筷子在桌上巡视一圈,最后朝鱼伸了手,尝了一口,发现竟还是御膳房的手艺。
“小少爷,你这趟可是去了嵇城?”
顾潋咽下口中的鱼才说话,“是。”
“我就知道,终究是有这么一天的。”钱江抹了把油汪汪的嘴,缓缓抬头,目光盯着虚空一点,“当年,我是跟着大少爷进了密道,但进密道前,平凉王吕桥突然找上我,跟我说了一件事。”
“想必那张密道的地图你早已看过了。”吕桥笑吟吟站起身,亲自给钱江添了杯茶。
钱江惶恐,连连拒绝,“王爷!万万不可,臣自己来就是。”
他虽坐在座位上,但却如坐针毡,他一个顾家军的人,夜半出现在吕家军帐中,多少有些不妥。
“别拘谨嘛,这回是本王有事求你。”
钱江一言不发,等着吕桥继续往下说。
“那密道地图,你只看了三张,其实还有第四张,第四张上面画着一个密室,写着如何启动密道机关。”
听到这里,钱江脑子一蒙,果不其然,吕桥接下来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找个机会,杀了赵沣。”
“王爷!”钱江猛地站起身,吓得满头大汗。
“别害怕,等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知道该不该答应本王了。”
吕桥脸上的笑容隐去,微眯起眼,似是回忆什么。
“你也知道,顾潋那孩子,身子从小就不好,自降生以来便大病小病不断,但你肯定不知道,我家肃儿生下来时,跟顾潋一样,身子弱得很,险些活不成。”
钱江倒吸一口气:“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吕桥仰天长叹一声,“这些年我遍寻神医,终于找到一位能救我肃儿的人,他告诉本王,那是娘胎里便带来的毒,无药可医,只能靠药汤吊着。”
那药汤副作用也极大,若是喝上个十年二十年,便会落下个不举的毛病。
说到此,吕桥看向钱江,嘴里振振有词:“钱大人还不明白吗?给我儿下毒的,给顾潋下毒的,就是皇上和赵沣!”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吕桥突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恨意,“我们四个人一起打拼天下,明明德阳王呼声才是最高的那个,结果呢?德阳王不幸死在了攻城之战!德阳王死后不过三天,尸骨未寒,赵沣便站出来推赵辛上位。”
“后来,皇上封我为平凉王,封顾将军为德阳王,怎么偏偏封了赵沣为昭王!你知不道只有昭王是亲王,只有亲王王位才是可以继承的!”
钱江木讷的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他张了张嘴:“可是,只有昭王才是皇上的血亲……”
“狗屁血亲!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血亲!赵沣压根就不姓赵!他们、他们……”后头还有话 ,可吕桥忍住了,“本王现在发现了他们的一个秘密,如果本王不先下手为强,那么过不了多久,死的就是本王。”
见钱江犹豫,吕桥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忠于你家主子,可是是他们对不起你家主子,你就不想为你家主子报仇吗?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那个密道机关颇多,你只要偷偷启动一个,赵沣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没人知道是你做的,他们只会说,昭王命不好,折在那机关阵中。”
也许是受到的冲击太大,钱江居然鬼使神差答应下来。
那条密道果然名不虚传,饶是他们提前拿到地图,但才走到密室,一队人已经只剩他们三个。
趁着赵沣走到离他们最远的地方,钱江假意观察,实则偷偷转动了花瓶,赵沣身子一矮,掉进了机关里面,一双脚腕被死死卡住,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
赵沣疼极,朝站在另一个角落的他们伸出手,“顾霄!救救本王!”
顾霄正要去救,却被钱江拉住,“将军,不能去!这里机关已经启动,一旦踏出这个角落便会有危险!”
顾霄皱起眉头,“钱叔,你在说什么?那是昭王!”妖~精
钱江心里发慌,嘴皮子哆嗦,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死死拽着顾霄不叫他出去。
“顾霄!顾霄!救救本王!”赵沣语气中充满惊恐,那机关还在运作,已经吞噬到小腿,再晚一些,他整个人都要被卷进机关齿轮之下!
“钱叔,你在这儿等着。”顾霄作势要抚开钱江的手。
“少爷!”钱江难得喊一声少爷,“这件事,臣出去后再跟少爷解释,但是少爷不能过去!”
两人定定对视片刻,顾霄坚定地挣开钱江,“进密道前,皇上叮嘱过不下十次,要我一定拼死保护昭王。”
说罢,他拔出长剑,迎着四周射出的长钉来到赵沣身边。
“昭王是救上来了,可顾霄……”钱江缓缓摇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机关瞬间就将人卷了下去。”
赵沣的一双腿尚且断在里面,更别说顾霄整个人都掉了下去,已然没什么活路。
“我吓傻了,便一直往前跑,跑出来之后,我怕昭王能爬出来,于是直接放了一把火,可没想到先帝居然冲进火场,将昭王救了出来。”
赵沣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去抓钱江,钱江刚被抓住,就被带到了正在吵架的赵沣和赵辛跟前。
“……你居然瞒着朕做了这么多事!”皇帝赵辛站在赵沣床头,频频摇头,满眼哀切,“朕这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叫朕以后怎么面对忠臣之后!叫朕以后下了黄泉怎么面对德阳王!”
赵沣失血太多,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辛哥,辛哥我错了!我都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你才这样€€€€”
余光瞥见钱江被压进来,赵沣立马停下。
皇帝转过身,面色不虞盯着钱江看了会儿,“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钱江在犹豫,又听见赵辛的声音,“你何必为那人保守秘密?顾霄已经死了,顾家就剩顾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主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朕,朕保顾潋无恙,朕也愿意待顾潋为亲子,好好栽培他,尚对得起德阳王和顾霄在天之灵。”
这时赵沣紧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吕桥……辛哥,我说什么来着,吕桥果然看见了,当时就不该留他,他不知满足又生了二心,留下他,结果呢?我丢了一双腿,顾霄丢了一条命。”
“你闭嘴!”赵辛冲着赵沣吼了一嗓子,后者脸色突然变得更加苍白,似乎连最后一点生气都散了。
“好,好,我闭嘴,我闭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顾家吕家的毒都是我偷偷下的,跟辛哥你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他们两家,辛哥,你该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我吧,要我赔命,要我做什么都行。”
赵沣留下两行清泪,缓缓歪头看向钱江,语气凶狠偏执,“但吕桥不能再留了,钱江,你去杀了吕桥和吕家军,这件事本王就不与你计较,若你不杀,本王就算拼了命,就算不顾辛哥阻拦,也绝不会让顾潋活到及冠。”
这样直白威胁的话从赵沣嘴里说出,钱江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又转头看向赵辛,却见赵辛缓缓闭眼,像是妥协。
赵沣又道:“不用看辛哥,现在已经走到绝路,这条绝路我跟辛哥才不走,只能让吕桥走,你以为你不杀吕桥,吕桥就会放过你跟你的家人吗?你不愿意杀吕桥,我随便找个人就能杀了他,但同样的……你今晚就要死。”
钱江浑身一震,才惊觉自己也走上了一条绝路。
赵沣还活着,若他不杀吕桥,吕桥要杀他,赵沣也要杀他,他只能做出选择。
最后皇帝做了决定:“这事是朕的疏忽,是朕没有管好小沣,叫他犯下滔天大错,是朕对不起顾家,对不起德阳王,对不起顾霄和顾潋,等朕回京,会想尽一切办法弥补顾潋,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也不要跟顾潋提起。”
钱江知道皇帝这回是要护着赵沣,只能咬牙答应。
钱江将头低着,一直低到桌沿下头去,“先帝要护着昭王,我知道已然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我提心吊胆,直到回京之后,先帝果真待少爷你为亲子,事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吃穿用度皆是照宫里头的规矩来,我才稍微放心,后来昭王被送去南疆,我还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浮出水面了。”
顾潋沉默许久,才喃喃出声,“先帝待我这样好,原是因为心中有愧么?”
他无父无母,从不知道长辈的关爱是何感受,直到十年前入仕,先帝对他的关心几乎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亲手教导,给他无上的地位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人人都说顾潋聪明又争气,一身文才武略治世之能得了先帝青眼,才能年纪轻轻便坐上这个位置。
可只有顾潋知道,他只占了个聪明,旁的东西,都是先帝一点一点教会的。
钱江唏嘘:“先帝是心中有愧,是替昭王犯下的错赎罪,但我不明白的是,明明昭王做了那么多错事,给顾家下毒,给吕家下毒,心狠手辣残害忠臣,为什么先帝还能护他至此忍他至今,甚至对外宣称,昭王是为了救先帝才断了双腿。”
顾潋抿了抿嘴,“因为吕桥发现的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