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午时分在观心亭设宴,虽垂了绡纱,无奈时候太长,长公主的旧疾到底还是发作了。
婢女出云瞧着心疼得紧,忍不住抱怨道:“宁平公主之事固然要紧,您也不能不顾惜自个儿啊。露个脸便得了,何苦陪他们几个小辈在亭子里说那么久的话。”
冰凉的草药散发着苦涩刺鼻的味道,这些年了端淑长公主依旧不能习惯,她扯了块帕子将鼻子掩住,才叹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今日沈三钱来得蹊跷,宁平又年轻不懂事,一个不小心就要露马脚,我不能不防备着。”
这位沈督公虽是新贵,却极得皇帝宠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都交给他办。沈三钱不请自来,难不成是皇帝起了疑心了?
说到这个,出云忙禀道:“下头人方来报,宴后沈督公与白长史在亭子里独自说了好一会儿话,檀大人都叫赶了出来在外头守着。”
“现在他们人呢?”
“沈督公走了有一会儿了,白长史正和李公子、祝公子一行人行酒令,瞧着开怀得很,看不出什么异样。”
端淑长公主蹙起了眉,慢慢道:“你差人跟王府的德禄通个气儿,让他留意着这位白长史。若真有什么蹊跷,再传信给珩儿也不迟。”
出云应道:“是。”又说,“长公主少操些心罢,这些事有下头人盯着,再不济,还有卫府帮衬呢。”
出云是长公主乳母的女儿,二人自幼长在一处,出云大了几岁,私心里一直拿长公主当自己的妹妹看,见她不爱自己的身子,总是忍不住絮叨:“此事说到底是宁平公主娇纵任性惹出来的烂摊子,皇后娘娘身子是不方便,可您也不康健哪!都一股脑扔给您算什么呢。”
长公主眼睛不方便,摸索着拍了拍出云的手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也知道,我做这些并不全是为着皇嫂,更是为着我自己。”
“当年皇兄与阿霆情同兄弟,相互扶持着,不知挨过了多少艰难险阻才夺得皇位。登基前皇兄曾对梁家许诺,褚氏皇族在,梁家的荣光便在。
“阿霆娶了我,皇兄立阿霆的长姐为后,自此褚氏与镇国公府梁氏结为姻亲,休戚与共。多好的日子啊。”
出云不忍再听,她忙搂过长公主拍了拍,含泪道:“长公主别再说了。是奴婢说话不当心,勾起您的伤心事了……”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长公主每每回忆起知道真相的那日,流过的眼泪仿佛淬成了剧毒,烧得她寝食难安。
即便镇国公府当真有不臣之心,为何不交由有司彻查,抄家流放都使得,为何要暗下毒手,让梁氏一脉所有男丁尽数葬送在战场!
梁燕霆死时才二十岁啊!
恐怕皇帝还觉得自己很仁慈罢€€€€毕竟满门忠烈为国捐躯总比乱臣贼子举族覆灭要体面得多,不是吗?
端淑长公主攥着帕子的手微微泛白,身子微微发抖,好一会儿才在出云的安抚下冷静下来。
她苦笑道:“我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出云低声道:“长公主别这么说……您心中的苦楚奴婢懂得的。”
“不说这个了。”长公主抬手示意出云将草药取下,“瑛儿那头如何了?”
出云有意逗她开怀,语气夸张:“好得很!宁平公主和谢小姐她们在一处有说有笑的,挤兑得那些个王孙公子无地自容呢。”
“那就好。”长公主舒了一口气,她嘴上说得严厉,到底是看着宁平长大的,怎能不疼她。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萧妃与三皇子那头紧紧盯着皇后,一时之间想不出两全之法,实在顾不上她的少女情怀了。
“等这个年过完,皇兄的‘病势’估摸着便要沉重起来了。若时候得当,瑛儿自当守丧三年,即便眼下定的亲事她不中意也无碍,服丧期满退掉就是了。不会叫她受委屈的。”
*
内室波云诡谲,外头却是热闹非凡。
白青崖落魄之时如何被欺凌磋磨,他可是半点都没忘。白青骧不长眼撞到了他的手上,就别怪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四弟,说好的输了痛饮三大白再学狗叫,这么老些人看着,为兄想给你放水,只怕别人也不答应啊。”
白青骧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盯着翘着腿歪在藤椅上的白青崖,怒道:“我说的是和你比投壶,你却龟缩不出,让侍卫赢了我,算什么本事!我不服!”
白青崖摊开手无辜道:“你连我的侍卫都比不过,还想和我比?”他伸手戳了戳檀霭,趾高气扬地问,“你说,平日里投壶,你能赢我不能?”
檀霭低眉顺眼道:“不能。”
“这便是了。”白青崖冲他投去赞赏的一眼,心道这棺材脸这会儿倒还识趣,知道在外人面前给他挣脸,不错。
白青骧还待再辩,带他来的那位李公子却不耐烦了:“白青骧,比投壶原本就是你提出来的,技不如人输了就认,磨磨唧唧的反而叫人瞧不起。大家说是不是?”
一帮纨绔子弟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起哄道:“是!”
“愿赌服输,快喝快喝!”
跟着伺候的小厮极有眼色,忙搬了三大坛酒来。
白青骧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公子。为着这场琼花宴,他又是塞钱又是请客,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底全都掏空了,才巴上这位李公子。虽只是酒肉朋友,但推杯换盏数次,他本以为李公子多少会照顾自己一二,孰料他不为所动,反而催促道:“大家都等着呢,快点啊!”
他哪里知道,这些人虽然不学无术,却最会看人下菜。白青崖腰佩蟠龙玉,身后跟着的是恪王的亲卫,瞧着还和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沈三钱交情匪浅,自然只有上赶着巴结的份儿,谁敢不长眼到主动挑衅呢?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看耍猴似的瞧着自己,其中最叫他咬牙切齿的,那个婊子生的废物哥哥,更是满身锦绣地坐在他们正中,好整以暇地受着身旁那名佩银剑的侍卫的伺候。白青骧臃肿的脸上满是屈辱,想拂袖而去却又不敢,只得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端起了酒碗。
辛辣的酒液火烧火燎地经过喉咙流进胃里,白青骧皱着脸,屏住呼吸一饮而尽。三碗下肚,他已经是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喃喃道:“我不行了……真的喝不下了……”
“哎呀,”白青崖娥眉微蹙,担忧道,“四弟喝不下了,岂不是要当众毁诺?这怎么行?檀霭,你快去帮帮他呀!”
檀霭瞧着白青骧那副油光满面的样子,厌恶地皱起了眉。李公子察言观色,马上自告奋勇道:“不必麻烦白公子身边的人,我来我来!”
几个人按手脚的按手脚、掰嘴的掰嘴,闹得不可开交,惹得不远处那一群大家闺秀纷纷转过脸偷看。
檀霭接过白青崖递过来的石榴掰开,看着他容光焕发的脸:“就这么高兴?”
“自然。”白青崖瞟了他一眼,恨恨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当时敢那么欺负我,怎么没想到有今日!”说完,又防备地看着檀霭,“你不会要为他求情罢?”
檀霭莫明其妙地回望,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说,这样算什么报仇?既然你这样讨厌,不如我去为你杀了他。”
白青崖哼了一声:“你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一张口就是喊打喊杀?”
檀霭道:“我只会杀人,不会别的。”
若不是提前在卫纵麟那儿知道了檀霭的底细,白青崖一定会被吓一跳。但此时对上檀霭专注望着他的眼,白青崖却并未感觉恐惧,他捻起一粒透红的石榴籽含入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那你去学嘛。跟着我,只会杀人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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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霭:这是在光明正大地钓我吗?
第61章 惊鸿
这场闹剧一直到出云赶来制止才结束,那时白青骧已被灌得眼神涣散、奄奄一息了。
一会儿没盯着,这帮小少爷就闹起来了,底下伺候的人也不敢说话,搞成这副样子。出云颇有些头痛,吩咐白青骧的小厮将主子扶到偏殿歇息,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旁起哄的几句,便又去忙了。
入夜后还有灯会,请诸位才子小姐在河灯上题诗后放入水中,既吉祥又风雅。只是来客大多金尊玉贵,讲究得很,坐席位次、茶盏瓜果都要格外仔细着,事无巨细都要出云盯着,若不是闹得实在不像,她也不欲来插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小厮人微言轻,眼见主人受辱却无能为力,主人家竟也不主持公道,只得含泪听命,努力撑起白青骧沉重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往偏殿去了。
白青崖神清气爽,挨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说教也不恼,送走了出云,一撩袍角站了起来:“这老半天我也坐累了,往河边走走去。”
李公子忙道:“天色不早,白公子仔细脚下。”
白青崖含笑点头,带着檀霭去了。
冬日里白昼短,昏黄的太阳半坠入山,木兰长廊点了水晶灯,花、水、灯交映,景致比白日里更见幽美。
女客们在长廊的那头,为免唐突,白青崖也不打算走远,寻了一株开得正好的木兰树,背靠着坐在了栏杆上。
他晃了晃腿,闲聊一般:“一直不得空问,睡鸦调走后上哪儿去了?”
檀霭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我还当长史早已将此人忘了。”
“毕竟在我手下当差一场嘛。”
檀霭勾起唇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睡鸦为长史当差当得太好,犯了殿下的忌讳,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白青崖抓着栏杆的手收紧了:“他……殿下杀了他?”
“罪不至此。”
人没死就好。白青崖松了口气,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问起睡鸦并非突发奇想,只是今日种种,叫他深觉手下无可用之人。沈三钱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总得自己查过了才放心,只是他身在王府,一举一动都受人掣肘,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这时候他便念起睡鸦的好了。
当时虽疑心睡鸦居心不良,到底有把柄在自个儿手上,用起来放心些。且睡鸦不似檀霭面冷心硬,更好说话些。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很有些尴尬。
此时长廊那头疾步走来一名侍女模样的人,气喘吁吁的,看见檀霭后双眼一亮:“檀大人叫奴婢好找,长公主寻您有话要问,此刻正在正殿等着呢。”
檀霭眉尖微蹙:“何事?”
侍女笑道:“这奴婢哪里知道呢,檀大人快随奴婢来罢。”
檀霭转向白青崖道:“长史不能无人保护,请移尊步,与属下同去罢。”
那侍女为难道:“这……长公主只请了檀大人一位啊。”
正好白青崖也懒怠动,便道:“这里是皇庄,有那么多侍卫戍守,不远处便是人群,我在此处赏赏景,能有什么事?你别操闲心了,快去罢,叫长公主久等,岂不无礼?”
檀霭四下望了望,见石亭都已掌灯,各处都亮堂堂的,不时有下人捧着托盘匆匆往来,并无任何异样。
白青崖又催促道:“快走啊。”
“好罢,”檀霭收回目光,沉声道,“那请长史不要胡乱走动,在此处等属下回来。”
白青崖有些不高兴他将自己当犯人看着,但还是答道:“知道了。”
*
檀霭走后,白青崖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很快便烦了,将檀霭的嘱托抛到脑后,在长廊里乱转。
狭长甬道蜿蜒曲折,粼粼波光与灯光交织着,晃得人眼晕,白青崖七拐八拐地胡走一通,竟辨不明方位了。
他谨记着不能惊扰女客,也不敢高声叫嚷,艰难地循着记忆往回走,在经过拐角时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临水而立。
白青崖忙走上前去:“冒昧打扰,这位……”
那人循声回首,半边脸暴露在摇晃的烛光下,白青崖的话音随之消弭在唇齿间。
淡淡的远山黛晕至鬓边,纤长的眼睫下是清寒的眼,琼鼻挺立,唇色浅浅,乌发白衣,身姿高挑,宛如仕女图中走出的玉人。微风拂过,花枝摇动,立在水波边的美人好似要乘风归去。
白青崖喃喃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女子见来人容貌虽秀美风流,举止却十分怪异,呆呆地盯着自己自言自语,不但未见惧色,反而转过身上下将他一扫,淡声问道:“阁下何人?”
她的声音清丽婉转,如昆山玉碎,更令白青崖心折。知道自己唐突了佳人,他慌忙面红耳赤地退后半步,深深一揖:“在下无礼,在此间迷了路走不出去,原想寻个人问上一问,不料惊扰了小姐,万请见谅。”
许是觉得他头都不敢抬的样子有趣,那小姐展颜一笑:“你这样低着头不看我,我怎么给你指路呢?”
白青崖不自在地直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更不敢直视那位小姐的脸,声若蚊呐:“小姐见笑了。”
她不错眼地盯着白青崖羞窘的样子瞧了一会儿,才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男客的席面在东边,你走过了。顺着你来时的路走到头,再往东拐便能回去了。”
这位小姐应当也是受邀来参加宴会的大家闺秀,却不知为何独自立在此处,连个跟着的丫鬟也无。雍朝虽于男女大防上不如何严苛,但黑灯瞎火的,孤男寡女在一处终究于礼不合。白青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知道此时自己应当立刻告辞才是,但若当真转身离去,茫茫人海,何处寻佳人呢?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敢问小姐芳名?”话一出口,他觉得不妥,又补道,“指路之恩,白某不胜感激,改日应当登门拜谢。”
不过随手一指,哪里值当登门拜谢?他这描补的话说了还不如不说。那小姐眼波一转,回道:“我姓殷,名琅如。”
殷琅如。白青崖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只觉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