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钱面露遗憾:“既然如此,是在下多嘴了。”
褚容璋的耐心耗尽,他冷冷地一捺唇:“厂公用心良苦,在此谢过了。”言毕转身便走,袍角的螭龙纹在昏暗的殿内划出一道刺目的光,“走吧,卫小侯爷。”
“金勾栏里的琴师月华满没死。”
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却绊住了褚容璋的脚步。卫纵麟更是失声道:“怎么可能?!”
“他藏在一个恪王与小侯爷绝对找不到的地方,但只要我留在外头的人一声令下,他即刻便会出现在京城。届时他是会去击登闻鼓,还是会去拦宁平殿下的御轿,就不是我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说了算的了。”
这便是褚容璋与白青崖初遇那日,让他不惜以身犯险之事了。
堂堂公主之尊,云英未嫁,竟然与教坊司里下九流的琴师私相授受。而且这琴师的背后还有人在推动此事,褚容璋查到吏部张平风那里时,线索断了。
张平风是三皇子母家的门生,他原以为……不料真正的主使是沈三钱。
若此事被宣扬出去,宁平公主将彻底沦为勋贵和天下百姓口中的笑谈,名声尽毁不说,皇后那病歪歪的身子也决计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褚容璋漆黑的眼瞳宛如暗藏风暴的海面:“果真好手段。”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森然,“厂公如此沉得住气,将此事按到今日,只是褚某不明白,对厂公而言,现下仿佛并不是将这张牌翻出来的良机。”
沈三钱现在自身难保,就算真借公主的丑闻伤了褚容璋的元气,也改变不了他自己艰难的处境。
“我是为了什么,以殿下的聪慧难道猜不出么?”
“他不知情。我说要替他捞钱,骗他偷你的私印给我,他便真的信了。”沈三钱面上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是不是有些傻?”
褚容璋也笑了,笑得温文尔雅:“本王着实没想到,厂公这么大动干戈,居然是为了本王后宅里的私事。”
放在平时,沈三钱必定有一百句冷嘲热讽等着褚容璋,但他一着不慎受制于人,倘在此时逞口舌之快,恐怕到时受罪的是白青崖。这当然是沈三钱万万不想看到的,于是他只得捏着鼻子当没听见,继续道:“郭家倒台就在顷刻之间,我活在这世上必须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从今以后我只为他而活。那么,请恪王殿下自个儿掂量掂量,这回能不能一气儿摁死我。若是不能,那最好不要教我听说他有什么伤损€€€€否则,宁平公主这件事还只是一个开始。”
*
出了文德殿,走过长长的甬道,到中华门口,再往前,便要出禁中了。
正午时分,主子们大都在歇午觉,宫人也借机打个盹儿,宽阔的宫道上反射着耀目的日光,除了门边上站班的侍卫与奉命引二人出宫的内侍外再无一人,一片静寂。
二人原该在此分道的,但显然谁都没有这个意思,一气儿走出了中华门,打发走跟着的人后,一同上了轿辇。
刚坐定,卫纵麟便单刀直入地道:“青青生性单纯,既无心计又无城府,心气却高,因此时不时的总爱犯糊涂。这宗毛病在寻常人家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在殿下手底下不留神倒是会出大事的。左右当初他这个长史的官职是迫于情势所封,如今他既在任上有错漏,不如让我领回去严加管教,只是不知殿下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这番话措辞虽婉转,言语间又下了劲儿将白青崖与褚容璋撇清关系,但语气却无甚回转的余地。勇毅侯府虽然愿意拥立恪王,到底褚容璋还没有真的登基,卫纵麟又曾经与褚容璋同窗,打心里做不出君臣的样子来。
况且,白青崖在褚容璋那儿受的委屈,他可是一直在心里牢牢记得的,若非有白青崖中毒在先,褚容璋叫白青崖在兖州狠摆了一道在后,这件事不好再开口提,否则现在断没有这么客气的话招待他。
卫纵麟自觉话说得周全圆满,但听在褚容璋耳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今日两次被人触动逆鳞,心间早有杀意涌动。
早在沈三钱提起琴师月华满时,褚容璋心中便隐约猜到了他这场大戏是为谁而唱,但当沈三钱真的不惜自掀底牌也要为白青崖开脱时,他还是险些未能控制住暴虐的杀心。
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三钱在朝中残留的势力是有些棘手,但在明路上定罪之前先下手为强,除了这胆敢肖想他的人的阉竖,也不过多费一番手脚罢了。
可见掀开这层谦谦君子的皮,褚容璋内里的污糟手段不比沈三钱干净多少。
褚容璋恼恨于白青崖心思易转,但再恨又如何,他那么一个碰不得摔不得的人,气性又大,单为出征前刺在他身上的那枚绣,就能联合外人险些将自己整治死在兖州,若今番真拿出对付外头人的手段对付他,岂不是真正叫他恨死了自己,白白便宜了旁人?
因此褚容璋思量再三,想出了个两全的法子。
既然白青崖动不得,那“奸夫”难道还动不得吗?叫沈三钱死在他手上,一则让白青崖有个惧怕,省得拈花惹草之心不死;二则姘头死了,他再想勾搭,除非舍了这人间富贵,一脖子吊死。
如此这般之后,褚容璋再略施薄惩,这件事也就囫囵过去了。
原本确实如此,只可惜卫纵麟也要来横插一脚,凑这个热闹€€€€他不比失了势的沈三钱,不能一杀了之。
褚容璋藏在镶着滚边的堆绣宽袖下的手捏着一颗檀木佛珠转了转,缓声道:“方才我与沈督公说的话,难道卫小侯爷没听见?”
卫纵麟嗤笑一声:“殿下€€€€褚珩,我尊你一声殿下,你还真摆起谱来了?青青与我早有鸳盟,当日他去你府上是赴任,还是我亲自送进去的。什么后宅里的私事,朝廷册封的正五品长史,你当他是你一顶小轿抬进门的侍妾不成!”
“口说无凭,美玉弃于旷野,自然是谁先拾起来便归谁,何况,若非瞧在他顾惜你从前照拂的情分,你当自己还能坐在此处和我大放厥词么?”说到最后,平日里听来宛如珠玉相击的声音寒意凌冽,竟有重逾千钧的威势。
“好么!即便我早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不想你竟真能如此不知廉耻,是要闹出一场君夺臣妻的‘佳话’了!”卫纵麟切齿道,“我跟你说明白话罢,我认准了青青,此生非他不可,也只有他一个,你既然有心那个位子,迟早要娶勋贵之女,置三宫六院,何必强占着不撒手?这遭青青所谓的‘过错’因何而起、主谋何人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要小惩大诫,我不拦着,但若敢伤他性命,我必要和你翻脸。”
褚容璋脸上的阴鸷仿佛碧蓝的晴空中突聚起的一抹云翳,眨眼之间便被灿金的日光掩盖过去了。他勾了勾唇角,又扬起一丝悲悯的笑,淡淡道:“小侯爷还是珍摄自身的好,卫老侯爷年事已高,虽则除了小侯爷以外还有三子,但万一天有不测风云,真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一天,即便爵位后继有人,却不知身体消不消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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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写了,找找手感,最近先隔日更
补了新内容
第81章 惊吓
外间风起云涌,暗牢中的白青崖却是懵然不知。
他刚得了檀霭的准信,被带离缣风院时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平安归来的褚容璋要见他,他还很高兴€€€€愿意见他就说明愿意听他的解释,再怎么也比被关在小院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强多了。
万没想到等着他的竟是阴森幽暗的地牢!
他在缣风院困守愁城已觉得日子十分难过,即便每日高床软枕,甚至饭食都未曾被克扣,但是心里的煎熬不足为外人道。不料这境遇还能更坏,一里一里下来,竟到了被囚禁暗牢的地步。
所幸他尚是官身,没真给关到污糟的地方,这间狭小的牢房昏暗逼仄,但还有一架床榻,被褥也还算干净。看守他的狱卒虽对他不假辞色,却卖银钱面子,收了他一根金簪后,又从外头给他抬了一架熏笼来。
可惜他被带走时毫无防备,甚至已经准备就寝了,浑身上下能拿得出手的只这一支簪子,否则还能跟狱卒打听一下外头的情况。
白青崖低声骂了一句:“杀千刀的东西!”他那支金簪成色极好,更难得的是那雕工,出自内造局大家之手,放在外头够买座小宅子了,结果就换了这么一个熏笼€€€€连多的一句话都买不来!
即便到这境况了,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改不了,他到底还是心疼银子。
如今这境况,多像回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个晚上。这段喧嚷的富贵,反倒如同浮华梦一场了。
白青崖手脚发软地靠在粗糙的墙面上,灰心地想,这回恐怕是真的要不好了。
他被关在缣风院那时虽然也是被圈禁,但到底留有几分余地,说出去顶多是被怀疑,可下狱就大不相同了。
说老实话,他宁可檀霭带来的消息是假的,他被关在此处是因为他与檀霭私底下见面之事败露了€€€€若真是褚容璋下的令,白青崖不敢想象等着他的是什么。
“用饭了!”
狱卒粗声恶气地打开了牢门,厚重的牢门吱呀呀地被打开,那铁门只开了一个小窗作为换气之用,一经推开便有一阵潮湿的冷风携着一声压抑的惨叫吹了进来。
那声音嘶哑惨痛,猝不及防地响过后便静悄悄的再无声息,教人心中顿生毛骨悚然之感,听在白青崖耳中更是如一道惊雷炸响€€€€因为那音色竟有五分似檀霭。
白青崖满眼惊惧,一只手痉挛般地抓紧了被褥:“……那是什么人?!”
狱卒不耐烦地将手中的饭食塞进白青崖手中,不屑地说:“公子哥儿,您瞧瞧这是什么地界,还能是什么人,如你一般的罪人!”
白青崖担惊受怕近半月,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终于垮塌。
他浑身颤抖不止,无意识地停住了呼吸,惨白的双颊憋出了一片病态的潮红,眼瞳涣散,口中喃喃:“不,我要见殿下,我要见他……褚容璋人呢,我要见他!”
狱卒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一张黑铁般的面孔上挂上了藏不住的慌乱之色,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别,不是……”他磕巴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最后勉强又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匆匆道,“殿下岂是你一个戴罪之人说见就能见的,老实待着!”语毕仿佛完成了什么艰难的任务,脚不点地地跑了出去。
一出门,只见这土匪般的汉子凶恶尽去,满脸都是苦色。他紧走几步,杀鸡抹脖地对廊道尽头站着的一名内侍叫苦不迭:“里头那位小贵人闹着要见殿下呢,我瞧那样子是吓得够呛,安公公,你快拿个主意才是。”褪去强作的蛮横之后,狱卒的面相看着居然十分老实。
实际上这也确实是个老实人,不然这最难办的活计不会落在他头上。
安公公也是一惊:“白公子如何了?!”
“倒也没如何,”汉子实话实说,“就是听见刚才那一声,一时吓着了。”
“那就好。”安公公松了一口气,“殿下晨起便进宫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待殿下回府,我立刻着人禀报。”
二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我真是倒了血霉,”这汉子叹道,“我冷眼瞧着,主子拿这小贵人眼珠子一般捧着,犯了这么大的错,舍不得责罚便罢,连吓唬人都舍不得叫住牢房,让底下兄弟忙活几天收拾出这么个屋子来€€€€府里暗牢住的向来都是迟早要死的死鬼,何曾派上过这种用场!这遭事过去,这小贵人有的是风光日子,到时候把日日在他眼眶子里戳着吓唬他的我想起来,哪还有我的好果子吃!”
安公公心道多亏你不知道这小贵人是多么睚眦必报的性子,不然还不得吓得进门都不知道该先迈哪只脚!但为了哄这汉子继续干活,也只能假意宽慰:“咱们这是为殿下效力,殿下怎会不记得郭兄你的好?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当差便是了。”
郭侍卫还是愁眉不展的模样:“唉!话不是这样说,安公公你不知道枕头风的厉害啊!殿下这个年纪了,屋子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过,如今这个模样,几乎有些……”他想说“色令智昏”,没敢说出来,含混着过了,“等这篇翻过,小贵人若非要整治我,殿下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
他说得句句在理,安公公连安慰也无从下口了,只能干笑:“瞧你说的,咱们殿下你还不知道,最是赏罚分明,你照吩咐办事,哪里就能那样了……”他勉强挑拣着敷衍了一番郭侍卫,飞速地转移了话题,“那边关着的檀总管,如何了?”
说起檀霭,郭侍卫又是一叹:“能如何呢?身上伤得那样,还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他。他也是糊涂了,咱们殿下是现下朝中唯一封王的皇子,前程远大着呢,他在殿下手底下又得力,何苦要往别处去呢?”
檀霭人虽傲了些,但他有本事,又赏罚分明,是以这些侍卫都很敬服他,郭侍卫性子实在,昔年又曾受过檀霭一点恩惠,所以提起他也不似其他以为檀霭是细作的人一般义愤填膺。
安公公是大总管德全的心腹,隐约知道内情并不是大总管对外所说的檀总管疑似是三皇子那头的细作,而是一桩艳闻秘事。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这必定犯了恪王的大忌讳,因此安公公一点口风都不敢露,只顺着郭侍卫的话打哈哈。
正说着话,一个脸嫩的小内侍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安公公,殿下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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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更新不是鸽了,是为了分章合理编辑在了上一章,我在微博说了,没看到的uu可以翻回去看一下。
今天的更新补昨天的,明天还有
第82章 折辩
褚容璋回府后却没有去见白青崖。
倚松室中。
玄芝小心地捧过褚容璋脱下的大氅,细致地避开了他背部的伤口,微微有些心神不宁。
她有心问上一问白青崖如何处置,瞧着褚容璋的脸色,终究没敢将心中些微的担忧说出口。
作为皇后亲自选出来照顾褚容璋起居的女官,照理说玄芝还是够格规劝一二的,但褚容璋不同于他人,他外表端稳,内里却很有几分邪性,玄芝即便照顾他成人,总也难免偷偷畏惧他。
反倒是褚容璋一眼看出她心里存着话,淡声道:“有话就说。”
这倒是奇了,玄芝心中十二万分的纳罕,殿下素日里心情不佳的时候分明是不愿意他人多言的啊……她犹豫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婢子在想,殿下打算何时放长史出来?”
褚容璋峻厉的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为何觉得我一定会放他出来?”不等玄芝回话,褚容璋继续平静无波地说,“若我说我要杀了他呢?”
玄芝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看褚容璋不像是在说笑,竟似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一般,为白青崖求情的话到了嘴边,一下子便噎住了。
好一会儿,玄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向来守重自持,如今责之切,盖因爱之深的缘故……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勿因一时的意气行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听罢此话,褚容璋眼瞳一凝,紧紧盯住了玄芝:“倒是奇了,你又是因何为他求情?”
玄芝叫看得寒毛直立,只觉心肝脾肺仿佛都被剖了出来,立时扑通一声跪下了:“婢子……婢子是一心为殿下着想啊,白长史与婢子不过数面之谊,婢子怎么会舍殿下而偏私他呢?”她以为褚容璋是怀疑她被白青崖收买才动怒,急急忙忙地表了一番忠心,歪打正着,反倒去了褚容璋的疑虑。
褚容璋自嘲一笑:“我看我的确是……”
玄芝跪着没敢起来,她没胆子再提白青崖了,转而道:“殿下少些思虑吧。您的伤该上药了……虽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但到底伤得不轻,若不好好作养,怕是会落下病根呢。”
褚容璋恍若未闻,阖眼掩去了满溢的疲惫之色:“我不敢去见他,我怕我忍不住……”忍不住杀了他。
“今夜去缣风院歇息。你去暗牢传话,让他写封折辩的陈情书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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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笼中的炭烧得正旺,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白青崖笼着披风倚在熏笼旁,身子是暖的,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白纸上淋漓的墨迹已干了许久,白青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将这封写好的陈情立即送出去,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但白日里听到的那声惨叫附骨之疽一般萦绕在他的耳畔,让他入了魔似的不住地想,那是檀霭吗?他那样心高气傲,是经受了什么,才会发出那样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