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4章

闻钦闹的不欢而散,离开世子府时腿还打着颤,盛着摄政王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就算他想同沈宓计较一番也还是得滚。

院里一时间走了个清净,但到底摄政王的不怒而威在跟前吊着,沈宓这泼皮货再怎么不要命,也得讲究个分位尊卑。

秋风揉的鸡窝头一摆,便指挥着傍边站着的小侍卫,拎着两筐枣子凑在了闻濯眼前。

“殿下赶的巧,刚摘下来正新鲜的果子,甜的很。”

闻濯见他笑的跟朵花儿似的脸,冷哼一声眯了眯眼:“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沈宓不动声色,纨绔那一套学的顶好,伸手在闻濯面前的筐里捞了两颗枣子喂进嘴里,漫不经心道:“冤枉至极啊,我这瞎子不过院里消遣打个枣,又碍着殿下什么要事了?”

闻濯见他装傻充愣,直接往他筐子里捞枣的手背上甩了一袖子:“沈序宁,你到底有什么不如意的?”

沈宓收回的手顿了顿,面上笑意也微收,脚下撇着八字站正:“或许是因为作恶多端,自个儿都看不下去。”

闻濯懒得听他满口胡言,吩咐侍卫给他穿了双鞋,随即便半分不讲究情面,钳着他的胳膊把人押到了世子府的大门前。

是时门外正立着一人,身高七尺、蓄长须,着鹤纹衣冠,唯独面上神情凝肃的像是刚死了儿子。

沈宓这连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泼皮货,连人声音都未听见,便已然猜出来下站着的是何人,遂笑出声道:“哟,丞相大人稀客,”他耸了耸肩,有意坦荡承认自个儿正被擒拿的事实:“如您所愿,倒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了。”

姚清渠皱眉,理都未理沈宓的嬉皮笑脸,一拱手屈身径直向一旁的闻濯行了礼:“殿下严明。”

闻濯十分从容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指着沈宓道:“带去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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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刑审断案在各司部分的都十分严苛,一般来说倘若案子审理证据确凿、便不会多给大理寺增添差事。

除开早年间有的上位者十分热衷于依靠这层机关办些私差,但到如今根据各位皇帝的喜好不同,终究也沦落了个名存实亡的地步,其中设置的大理寺卿通常在要事露面事耳,其余时候都是照例混口白饭,蒙着官荫给祖上门楣添光。

前些日子闻濯下旨在朝廷各部抓漏网之鱼,这清净多年的大理寺也无能幸免,上任大理寺卿才下台,闻濯便着手提了个新的上去。

新任的大理寺卿当职不到一旬日,雷厉风行的摄政王殿下亦半点不含糊地给他提了个烫手山芋过来。

有刑审案子固然是好事,但谁也没同他说过他要审的人叫沈宓。

大理寺卿一个头两个大,估摸着摄政王的意思把人扣在了牢狱里,不仅一日三餐有鱼有肉有茶有点心地伺候着,还不忘夜间天凉往里头多送几床棉被。

这可把沈宓这小王八蛋给伺候的开心了,混吃等死的念头付诸实践,他恨不得从此就不回去了。

审问之际,人家说什么他应什么,配合的叫从前人微言轻的大理寺卿受宠若惊。

但看着认罪书上一笔一画写着的“蓄意报复”、“抛尸湖中”、“密谋杀害”等诸如此类的字眼,他又心里实在犯了难,一审多日的结果呈到摄政王面前,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谁知摄政王翻了半晌不言语,到头一把撕了认罪书,冷漠无情地给他甩了三个字:“继续审。”

于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摸出了门道,连夜收了沈宓的大鱼大肉、点心被褥,单独把把关押进了一间以前许多死刑犯都住过的牢房。

夜里秋风一扫,实实在在地给这小祖宗冻了一晚,于是才第二日这位“老爷身子”的祖宗便被折腾坏了,豆腐做的里子受了风寒,烧的他直说胡话。

此状惊坏了大理寺卿,提心吊胆地上报请太医来看,结果摄政王闻讯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见沈宓蒙着白布脸色苍白地跟榻上躺着,出的气都快瞧不着了,大理寺卿自个儿内疚的不像话,拽着闻濯的裤腿就开始替沈宓求情:“下官无能,针对丞相之子一案并未审出什么。”

闻濯居高临下:“你还想审出什么?”

大理寺卿:“……”

闻濯继续不紧不慢道:“你说不怕坐牢也不怕死的人,到底害怕什么?”

大理寺卿:“下官不知,”他抬头看了一眼闻濯的神色,继续说道:“不过下官以为宁安世子并无理由杀害丞相大人的公子。”

闻濯冷笑:“倘若他就是一时兴起想杀人呢?”

大理寺卿毫无迟疑地摇头:“下官前些日子听闻了些传言,”他抿唇言:“敢问殿下,世子双眸可由他自己亲手所毁?”

闻濯稍顿未曾作答。

大理寺卿接着道:“倘若有人性本歹恶,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伤自己一分一毫。”

闻濯:“你又怎么知道不会。”

大理寺卿:“他若真遇到不痛快不如意,依仗着身份私下伤人再简单不过,何必闹的如此人尽皆知。”

闻濯眼神凌厉:“你没听传言么,他们都说他疯了。”

大理寺卿心下莫名有些堵:“下官以为那是误传。”

闻濯笑问:“误传?”

大理寺卿垂首:“是,误传。”

闻濯眼底闪过许多情绪:“倘若他是假疯,又怎么会狠的下心将自己的眼睛捣瞎了?”

大理寺卿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缓缓道:“下官不敢妄言评断宁安世子,不过以丞相大人痛失血亲来看,他似乎沉静的多。”

闻濯眸光略微调侃起来:“噢,怎么说?”

“倘若下官是丞相大人,下官会联合朝中所有大臣一同给殿下施压,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将凶手置于死地。”

闻濯轻挑眉头:“丞相大人刚正不阿,并不屑此种手段逼人就范。”

“或许有这种可能,但问刚正不阿的丞相大人为何会放任自己的公子,在私底下肆意妄为猥亵淫秽之事?若是问心无愧,为何会有所顾忌地不敢再添一把火呢?”

闻濯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他:“温珩,这些话当日怎么未见你说?”

温珩一怂:“下官愚钝,当日并未觉得流言蹊跷。”

闻濯移开目光:“你可知悦椿湖那日,所有围观者皆指证沈宓行使谋杀?”

温珩点头:“下官知晓。”

闻濯:“如此这般,你依旧信他?”

温珩神色凝重:“下官曾在刑部当差,所见案子成千上百,其中为恶者十有八九利己为上,剩下一成哪怕疯傻也知晓不教自个儿受累受疼,凡是打足了心思拖人下水的,定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作歹示威,如世子这般的说不通。”

闻濯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针对这件案子的结案章程,明日你便整理好呈到丞相大人面前验看,人,本王便先带走了。”

温珩眉头一拧:“可是臣只是推测,并无直接证据,倘若只凭推理便能结案,怕是不足以服众。”

闻濯又拿他那双铁马冰河的眸子盯着人:“那你便根据所得证据下令处死沈宓,一样可以结案。”

“殿下?”

闻濯不给他余地:“温珩,结果如何皆在你一言一行。”

温珩进退维谷:“殿下也是认为世子无罪是吗?”

闻濯未搭理他,大袖一挥便径自扬长而去。

温珩:“……”

温珩自长靖十九年当差以来从未处理过这样复杂的案子。

早年时他虽办差麻利公正,却一直教顶上承蒙官荫祖德的关系户,压的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摆脱世家子弟的门第,跻身一跃而上升至正三品,现如今第一回 大试身手没想到直接踢到了铁板。

他拿着如今比以前多几倍不止的俸禄忽而有些头疼,结案章程写到第一条才落笔“沈宓”二字便撕了纸。

属实沈宓这名字也没做错什么。

更何况眼下沈宓本人还搁大理寺卿卧居里躺着。

他那身子早教他先前接二连三地折腾出了病根儿,观其行径,任是哪个身高八尺的壮小伙子正值三秋天跳塘,打赤脚,自毁双目,撞大墙,蹲大牢,将离经叛道的事情作个一条龙,也不能还跟从前似的生龙活虎,别说他个云朵做的脆白花了。

一顿高热总算逼出来点原形。

蒙着眼睛皱着眉,不跟人调笑、也不再牙尖嘴利,不言语时确实是副瞎了眼惹可怜的模样。

朝中来的太医把完脉,遂开了几副治风寒的方子,一时见摄政王在前监察的严、当即就业业矜矜地在大理寺找了个炉子,捡药、察火、熬煮亲身着手,半分没有马虎。

两个时辰药一煎好,进了大理寺厢房发现摄政王竟然还在监看,提心吊胆地放下药,生怕出了错叫闻濯当场逮着,手脚麻利地便溜了。

只剩闻濯跟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僵持不下。

碍于闻濯的身份,他在寺庙里许些年,有下人伺候的时候,根本没真正做过什么重活,更别提端茶喂水的照看人的差事。

可怜如今的摄政王殿下与佛相伴数载,真把抄抄经书、打打坐,顺带画画美人图,以作消遣奉作行事铁律了。

等了半晌不见沈宓有苏醒的迹象,他才出声唤人,板正地叫了几声沈宓的字,却发觉他连丁点儿反应都没有。

上手推了两把,忽然察觉这人实在清瘦的很,不似平时巧着的那副玩世不恭,怕实在给他推出个好歹来,便轻手轻脚地收回了胳膊。

正打算再唤他几声,却见沈宓自己倏地一头坐了起来。

他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额上冒了些汗。

“谁?”他瞧不见,便有些烦躁地开口直问。

闻濯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的汤药,盯着他攥着身下被衾冒起青筋的手背淡定道:“我,闻€€。”

第5章 姚清渠

沈宓没料到自个儿冻了一夜会服病不起。更没料到名头在外的摄政王殿下,会屈尊降贵地来大理寺这多阴晦之地,探看他一介病犯。

随意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嘴角便带出来一抹客套的笑意说:“殿下这是怕我就这样死了,太便宜我。”

闻濯知晓他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冷冷道:“你知道便好。”

沈宓仿佛真心实意地冲他笑了笑:“其实殿下也不必这般忧心,这案子如今的局面一目了然,只要您大笔一挥直截下旨结案,一切都迎刃而解。”

闻濯抬眸盯着他:“你就这么想死?”

沈宓偏过首,捋了捋身下打皱的被衾:

“近日殿下声名在外,想必这朝廷内外大小事宜,殿下也了然于胸,先帝在时待我多加袒护,承蒙恩泽逍遥数年,且还教我平白混了个宁安世子的名头,授着无上殊荣,倚仗先帝声威坐吃等死,实则我这封侯封爵的章程造礼根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听闻殿下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血洗京都内庭之严苛尚且还热乎着,我自知没由没理为板上鱼肉,如何还能冲撞殿下康瑞,自寻不得好死呢?”

闻濯算是听出来他这一出四两拨千斤借力使力,不自觉皱起眉头:“既然你这般替我着想,不如老实同我交代、先帝的殊荣为何不承给旁人,却偏偏承给了你?”

沈宓鼻尖的汤药味道萦萦涌动,他撇下笑脸咧了咧身子:“殿下说笑了,先帝之意又岂是我等卑贱之人可揣的。”

闻濯端着药碗的手指暗暗收紧:“旁人都说你疯了,可我以为你精明的很。”

沈宓半笑不笑,抿唇未曾接话。

闻濯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假皮,气的脑仁直疼,心下有怒又奈他不能,只好伸手掐起沈宓下颔,生硬地抬起拿着的瓷碗,把汤药全都往他嘴里灌了进去。

沈宓反应不及,直接呛得猛咳不止,褐而发苦的汤药不断从他的鼻喉里呛涌出来,沾了他满身。

他倒是也有几分爱讲究,随意捻起身下的被衾把脸鼻擦了个干净,还不忘笑脸盈盈地迎着闻濯不善的目光,同他致歉:“是我愚笨,实在辜负了殿下一番好意。”

闻濯冷眼盯着他身上被汤药染的泛黄的里衣,并没有跟闻钦那个草包一样萌生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掐着沈宓下颚的手指分毫未松,他声色浅淡地命令着沈宓:“张嘴。”

沈宓像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的漂亮木偶,面上的笑意还未收起便乖乖听话分开了唇,任由闻濯将手中剩下的汤药接着灌进嘴里。

瓷碗边缘将唇里磕碰出来一道口子,不多时,鲜血便渗着唇缝缓缓现出名目,沈宓伸舌舔去,又正儿八经冲闻濯道:“多谢殿下不吝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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