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转身出殿,越过庭廊进了关着温珩的那间耳室。
听见门扉响动的声音,温珩神色未变却下意识抬起了头,听脚步声不似沈宓那般虚浮,便料定了是闻濯。
等人走到他身前坐下,他才出声问道:“殿下是来杀臣的?”
闻濯不屑地冷哼一声,朝着隔着一道墙的居室望了一眼,随即傲慢地抬起下颔:“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
温珩教他怼的哑口无言,随即笑道:“所以殿下先前之言,只是为了破臣心防?”
闻濯觉得他到底有些不知趣,还有些自作聪明,他皱起眉头,“本王还不至于亲自杀你,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温珩:……
真会说话。
“那殿下来此是为世子翻旧账么?”
闻濯懒得应付他,直截了当道,“温€€进了宫。”
温珩神色微变,“不知殿下和世子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他问便能有答案么。
当然不能。
闻濯觉得他这会儿话尤其地多,懒得再应付,便起身在房里找了块绢布丢到他身旁,冷冷地落了一句,“憋不住便自己堵上嘴,聒噪。”
如若不是沈宓将他从承明殿里赶出来,他堂堂摄政王何必来这连盆炭火都没有的耳室听他废话连篇。
温珩果然一时缄默住了,他看着地上不知放了多长时间的绢布,无奈地抽了抽嘴角,随即便学会着打坐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
不多时,承明殿外传来脚步声,传话的太监教温€€先稍等片刻,便进殿通报沈宓人已带到。得了令后出殿领着温€€进去,自己则又悄然退去。
一整出卑躬屈膝瞧得温€€直冷哼哼,这承明殿里里外外传唤的人都把他沈宓当主子似的侍奉,还需要他来确认什么?
走近沈宓身旁坐下,他便老毛病又犯了:“世子真是好不风光,我等听闻世子留待宫中,还以为寄人篱下终究不甚自在,今日一见,简直令我等叹为观止。”
傍边耳室跪着的温珩一听,只觉得他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架势,还是跟以往一样作死极了,他恨不得顶着头上摄政王殿下冷飕飕的气场,狂奔出门去隔壁,拿地上的绢布将他那张嘴给堵上。
上座的摄政王指节捏的清脆响,每响一声,温珩的心都得跟着“咯噔”一声,直到隔壁殿中又传来沈宓的声音€€€€
“是么,想不到你的古道衷肠还会替我着想。”他指了指闻濯方才坐过的位置,示意他大可坐下来谈话。
但温€€并不领他情,这两处位置一看便是旁人坐过,而这里除了闻濯又没有旁人……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沈宓太过放肆,竟然在宫里也敢带着他一同肆意妄为。
“如今世子今非昔比,在下又如何敢与世子平坐?”
沈宓好奇地瞧了他一眼,“那你跪着?”
温€€:……
隔壁耳室的闻濯听到这里终于松开了眉头。
“世子想教我跪下俯首称臣么?”温€€怒然。
沈宓摆首:“并无此意,只是仰头同你说话太过费劲,罢了,”他叹了口气,“坐与跪你自行选一个。”
温€€自然是选择前者,不过坐下归坐下,他该挤兑的话从来不会因为沈宓教他好受了,便能如数咽回肚里去。
他瞧了一眼四周,望见实实在在只有他二人殿中长坐后,便讽刺道:“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沈宓懒得同他口头争锋,随口编造道:“冯昭平被刺杀一案还未敲定,当日一同回京的那些塞北将士们也一直都为其不平,摄政王殿下怕军心难安,便召见温大人去了参政殿商议追查凶手之事。”
温€€笑了笑:“世子在这承明殿待了这么久,难道还没跟摄政王殿下养出揭秘刺杀一事的情谊么。”
沈宓手中翻着小案上闻濯平日里常看的书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你很想让我将你们都供出来,再教闻濯一刀一个宰了你们?”
温€€嘴边的笑容僵持了一刹,他抽搐嘴角,抿下了那半真半假的笑意,望向沈宓手中的书卷,终于肯老老实实地问道:“摄政王殿下为何会召我入宫?”
沈宓直言不讳:“因为我想见你。”
“哈,”温€€真是见了鬼了能听见沈宓嘴里说出这种话,“你怕不是病昏了头了。”
沈宓莫名其妙,“哪怕是养了半月的狗,也总会想看一眼。”
隔壁耳室的闻濯直接笑了。连带着跪在地上的温珩,都觉得这一出喜感非常。
当然,除了当事人温€€。
他恨不得将沈宓手中的书卷给掀翻了,又怕这是堂堂摄政王的寝宫,损坏了什么东西的话,可能到时候还要劳烦他兄长来捞他,他又丢不起这脸。
“世子不必如此话里带刺,有何指教直说了罢。”
沈宓挑起眉头,颇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还要再讲方才那般的十句废话,才能想起来正事。”
温€€眯了眯那双跟温珩八分像的眼睛,眼底的锋芒微露,“说起来,我倒真想问问世子,为何在这宫中住的这般理所当然,难道世子府不是您的家么。”
沈宓冲他无奈地撇了撇嘴,“你难道瞧不出么,我实则是有家难回。”
温€€观他养的白白净净,半两肉没掉,反而还长了些肉,穿的也还算体面,里里外外浑不像一个有家难回的人,也不知道他这鬼话是如何有底气说出来糊弄他的,“呵,那还真是瞧不出。”
沈宓垂下眸,神情略有些恍惚,“我不曾骗你,如若真要骗你,今日也不会想要见你。”
“世子此言又是何意?”
沈宓大有不想再管隔壁还有两个大活人的事,直言道:“如实来讲,我是被闻濯强迫留下的。”
隔壁温珩听言眉头一跳,继而扭头去看上头坐的跟个老爷似的闻濯,见对方神色未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得知了,坊间传闻的第一手资料。
毕竟,流言蜚语这种事,在尘网里的人怎么会不好奇。
“他强迫你?”温€€一脸不可置信和鄙夷。
沈宓神态自若,堪堪抬手拉下单薄的衣领,给他看先前闻濯浑起来给他颈上留下的痕迹。
顿时人证物证俱在,一切都如同有了解释,他语气淡淡哀愁:“你不用这副神情,皇家如此腌€€,多了去了。”
话落,他又松开衣领,宛如看开了一般,将恍惚的眼神落在烧的正暖和的炉火上。
温€€忽而觉得如鲠在喉,“你……”
沈宓接着破罐子破摔道:“你若还是不信,便留在宫中继续做你的‘眼’,我学些哄人的把式总能让他同意。”
温€€沉默了良久,他还未从这两人是个断袖的事实里出来,一时半会更无法接受,整日待在两个龙阳之好的男人跟前观赏。
他忽然就觉得这个春节他过的有点如梦如幻,一觉醒来,天都他妈的变了。
“闻濯并不待见我,留下恐有风险。”他认真思虑了一番说道。
沈宓看着他,“那你想如何?”
“你当真不会背叛我们?”温€€问的有些认真。
沈宓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炉子里的炭火沉吟了片刻,才道:“我终究是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不是么。”
温€€未明了他话中深意,面上露出疑惑。
沈宓冲他轻笑,“你们手上,可攥着让我乖乖听话的筹码啊。”
作者有话说:
温€€:妈的,我就是个直男!
沈宓:哦,我断袖。
春天来了~
第30章 佳人笑
筹码。
在温€€看来,他们所以为的操控沈宓的筹码,实则都是空话,他自始至终都从未相信过这人能够甘心被权欲钳制,甚至于听从韩礼那心比天高的构想,蛰伏在京都,安分守己地做一颗棋子。
沈宓那样的心高气傲,绝无可能拘束于庙堂之利,沦为池鱼潜于沙底。
可好笑的是,如今人人皆说他能,连他自己也说可以。
这无疑让温€€窥破了浑身的心眼好奇,好奇沈宓到底有什么,能够任人拿捏的软肋把柄,能够让他如此甘愿人不如人地活着。
他向来性由心起,习惯胸臆直抒,彼时也开口询问了沈宓。
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人世间最空口白条的“道义”二字。
他嗤笑良久,但见沈宓笑靥如花,半句都不再多解释,顿然觉得好没意思。
走时留下了那件离府进宫时捎上的裘袍大衣,说是给温珩带的。
漫天大雪埋了来路之迹,宫墙上露在外头的雕花栏杆,远看几乎聊胜于无,日昃而幽冥至,玉藻飘絮的雪花,捻合成簇落入地面。
沈宓望着那些一步步踩出来的脚印,重新教风抚平,原本还看得清的人影,潇潇散进白茫茫一片里,仿佛从来也没人光顾过这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他想,这样其实就很好。
无人来,便无人可去。
也永远再不会多添这世道要挟他的筹码。
€€€€
温€€离开后,温珩也拖着两条麻痹的双腿,被人从偏殿架了出来,他为人端直,如若不是缘由新仇旧恨,他也决计不会走上违背良心之路,如今遍地都是执迷不悟的同谋者,他恍然觉得心虚。
沈宓并未再与他多说,只把殿中温€€落下的裘袍与他手中,便转身进了殿中。
闻濯送了温珩一程。
路途不远,只消得几句话的功夫。
“筹码之意,温大人有何指教。”
他根本不是冲着让温珩指教去的,他只是故意勾起那道义二字惹得温珩羞愧,好让这冰天寒地冻一冻他那近乎麻木的脑子,教他在黄粱中清醒。
“臣也有一事请教。”温珩停步,在承明殿与内宫一墙之隔的玄武道上,与闻濯仰面而视。
“治国安邦、治学崇礼,肃整朝局平定天下是为道,那改朝换代,拥立新帝,以延续先道瑾瑜,自上而下发聩满朝污浊之举,又是什么?”
“亦是道。”他的平静宛如风中不含铁石的冰刀,哪怕教人问到了下怀,也并未有一分一毫的动容。
“那我等崇立此道,又有何更改之必要?”
“你不该问本王。”闻濯冷漠地看着他拼命想要挣出天光的双眸,“你该去问北境三十万有家无归的守军,或是他们被横祸挟命而去的冯统帅,抑或是如今承位下车,都还在替其守丧的新任统帅贺云舟,甚至还有你们心知肚明的……”
被逼迫的退无可退,只敢躲在深宫里平衡利弊,犹如走尸一般的宁安世子沈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