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没有罪。”温珩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沈宓的思绪,他方才微微走了个神。
“你说什么?”他又问。€€要
“温氏身世清白,本没有罪。”温珩重复道。
“那是为什么?”
温珩看着他,眼底有些嘲弄,“你知晓为何温€€那般不待见你么?”
大抵是沉浸在某段回忆里,他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尊卑。
沈宓随他所愿地问道:“为什么?”
“他恨你,因为你是闻氏的人,”他笑了笑,“温氏一族是你父亲北辰帝的旧部,北辰天朝更迭后,因为坚决不事二主,而被嘉靖帝下令暗中灭口满门。”
“你姓闻,虽然温氏一族覆灭不是你做的,却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所以温€€恨你,我一开始也恨过你。”
沈宓笑意张扬,瞧上去仿佛没有心肝,“我还以为是觉得我野心不够大,真令他恨铁不成钢呢,没想到真有些渊源。”
“好吧,”他努了努嘴,又摆作一副没有心肝的模样说:“那温大人你为什么是恨过,说说看。”
或许是他瞧人的眼神漫不经心,从方才坦白到此刻真相大白,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认真看过温珩的眼睛€€€€
温珩单不用仔细揣摩,就能感觉得到他皮底下的那副骷髅,实则很难过。
“你不过是姓闻,又有什么错呢?”他说。
况且,如今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本姓是闻呢。
沈宓有些执拗,“难道姓闻没错吗?”
温珩此时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他的难过,好像是禁不住流露出来的一分。
这个人皮上永远都滴水不漏,只有偶尔那么一刻,才能让人察觉到他身上的负累,待他无限恻隐。
“你有什么错呢,沈宓。”
沈宓抓了一下手边上的茶杯,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清冷,他说:“我自以为没有错的时候,所有人都指着我说,我罪大恶极,后来我终于认命妥协,认为自己天诛地灭之时,又源源不断的人上前开始谅解我,开始愿意来爱我、亲我、友我……”
他要笑,又仿佛不知道要怎么笑,扯了好几下嘴角,抖着嘴唇有些无奈,“我而今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罪无罪,到底无不无辜了。”
温珩从未像此时这般无比地同情他、可怜他,他尽量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对他平静地说:“错的不是你,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对错,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
“温大人,”沈宓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你不必如此劝慰我,其实答案我心知肚明,听与不听都不重要了……”
温珩闭上了嘴,看着他似是非是地饮了一杯茶。
最后所有的破绽都被融进茶水里,痛饮下腹,散做清香消失不见。
他又变得窥不破看不透起来。
“姚氏,贺氏,季氏,温氏都有因有果,举目四望,整个天朝的权力顶端,如今都凑齐了。”
温€€问他,“姚氏到底是什么因?”
沈宓神色讳莫地指了指自己,“其他两个世家里,各出了一位娘娘长的像嘉靖帝的心上人,姚氏自然也不例外。”
温珩细细密密在脑海里的纪实史集里狠狠捞了两遍,半点儿也没有想起来,有关于姚氏中人,有入宫为妃的记载。
“为何有关历代宫妃的介绍里,半点没有这位姚氏的痕迹?”
沈宓嗤笑,“她不姓姚,是她原本的夫君姓姚。”
“夫君?”温珩诧异地睁大了双眸,“她的夫君是……姚相?”
“不然你以为姚清渠一个事过二主的臣子,是如何能够取得嘉靖帝的信任,成功坐上丞相之位的。”
温珩按下心里的震惊,抬眸看向沈宓云淡风轻的神情,“沈氏不是你亲生母亲吗,你不恼么?”
沈宓睨了他一眼,大抵是觉得他太大惊小怪,“连我自己都是我亲娘的替身,我还有空管得着别人么。”
温珩抽了口气,觉得荒唐至极,“这嘉靖…还真不是个东西。”
沈宓没附和,倒也算默认了他这番说法,
气氛从僵逐渐转为轻松,外头的雨也下的小了一些。
温珩饮完两杯茶,便打算起身回大理寺。
“草乌一事世子不必着急,温€€那边下官会去劝说。”
沈宓被他这般真挚的语气给逗笑,“温大人这是真心投诚了?”
温珩摇头,“€€规矩而改错,非君子所为,君子者,知过不讳,改过不惮,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沈宓眼神中露出赞赏,“温大人,高风亮节。”
温珩向他拱手拜礼。
沈宓起身送他出门到屋檐下,望着漫漫连绵的雨丝如织,长长吸了口被水洁净的湿润空气。
“绝胜烟柳满皇都,盛夏雨时也堪用,”他笑吟吟地看向温珩,“温大人不如趁着刑部还未定罪之前,好好同令弟享受当下光景,至于劝解的话,便不必再说了。”
温珩不解地看向他。
“我们身在棋盘之中,做这些无益的挣扎,只会给自身找麻烦,还不如不做。”
温珩有些犹豫,“那你…”
“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就能活,这有什么难的,”他宽慰一般冲温珩点了点头,指着他的油纸伞尖儿,示意他撑开伞盖,“回去吧,温大人。”
雨水渐微。
回去吧。
……
作者有话说:
希望以后我有希望能日更!
感谢评论区常陪伴的几位宝贝的支持!么么!(最近太忙啦,耽误了一周,不好意思~>_<~)
注:“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背绳墨以追曲兮,€€规矩而改错。”€€€€屈原《离骚》
“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陆九渊《与傅全美》
“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王安石《礼乐论》
第56章 梧州至
梧州琴女,凤尾一流。
途中靠岸,闻濯他们便将船停在了梧州雾江江畔。
岸畔之上林立着亭台楼阁,琴声缭绕,水汽蒙蒙,众人都在江边摆宴。
正值六月,有渡娘撑船停在岸边叫卖,船舱里堆的都是翠绿的莲蓬,个个比成年男子拳头还要大。
有人要买,渡娘就拿起一枝往上递,岸上的人一弯腰就能接住,然后从钱袋里掏出银子,掷到船上专门挂着收钱的篓子里。
稍微远一点的,就请江边上离的近的把莲蓬给递上来,然后把银子人传人的送到渡娘篓子里。
要的人多也不妨碍渡娘算账,基本都是一把莲蓬一把莲蓬的来,算不清楚他们便只能全都等着。
谁让渡娘生了副水灵灵的杏眼,好样貌赏心悦目,人也很能干。
待船舱里还剩下零星几把莲蓬,她便摆着手说不卖了,要留着回家自己做着吃。
有人嘴皮子撩闲,问她能不能上她家,吃她亲手做的去,小娘子把桨一拍水,狠狠溅了那登徒子一脸。
嘴里还嗔骂道:“啊木林,什捂拔嗦!”
岸上一堆人看笑话,闹哄哄的激起满江绿波,渡娘一撑桨,娇俏俏地划着船走了。
“梧州的民风还真是有趣。”
姚如许朝说话的人看去,发现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方书迟。
对方也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眼神,温和地笑了笑,随即躬身行了一礼。
姚如许冲他回礼,扭头进船舱去寻半个时辰前,说要小憩一觉的闻濯。
里面地方并不大。
路上的时候,闻濯提议让兵部和刑部的人,先乘坐大船抄水路前往江南庐州。
而他们一行文臣,乘小船过一段水路,在这地处漕运中路的梧州落脚一阵,再从陆路东行。
一来是为了混淆暗中跟随的眼线的注意力,二来是为了到时候金蝉脱壳,不至于让他们这一群四体不勤的,置身于刀光剑影中受罪。
京畿近年来很少有大案,基本上都是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寻常也用不到刑部和兵部那些,真刀真枪的家伙事儿。
日子一久,不仅刀生了锈,人也差不多养废了。
还以为蹲在天子底下当差,就是一天天混吃等死呢。
所以那舒服的大船送出去,闻濯半点也不觉得不快,反而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要是真跟暗里那群亡命之徒撞上,到底谁能占到便宜。
小憩这一晌,是补昨日夜里没能歇好的觉,他睡的并不深,从船身撞到岸畔,剧烈摇晃的那一下之后,便彻底清醒。
方才外头出的那些风吹草动,他全部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不过他对莲蓬没有兴趣,对那水汪汪的姑娘,和明朗的风土人情也没有兴趣。
前些日子,王府里的红莲都绽开花衣的时候,他早跟沈宓划过船了。
那人沉迷于戏水,折了花枝之后便咬在唇边,随即鞠身捧起清波,半点儿都不心疼他的朝他浇来,灌了他一身也不肯停歇。
直到耍到衣衫浸湿,单薄的衣料都隐隐约约贴在身上,才肯摊在他怀里,同他纠缠亲吻。
鱼戏莲叶间,时不时噗弄出水花,他就躺在一堆红莲花叶间,眉眼清澈,风光无限。
简直比满池子菡萏还要清雅,还要可人。
从那以后,闻濯眼里再也看不见那些招展的红莲,只有沾衣欲湿不湿,光着两条花白小腿,唇边轻咬着朵花枝的沈序宁。
他哪里止是个金玉人。
他简直,堪比天上人。
闻濯摩挲着颈上挂的玉坠子,撩了眼掀开帘子走进来的姚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