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不打开都没什么,无非就是一些他曾亲笔写下的书信,可他这样的神情,闻濯总觉得好像里头有什么。
他略带了抹期待抠开匣子,入眼确实是一堆纸。
“这是…”他展开最上头一张,发现是京都一家钱庄的凭证,上头写着的数目不小,再往下翻,除了世子府的家底房契,还有几张隐约听过地方名字和商铺的红契。
“你虽说不要聘礼,可倘若我真心要娶你,该给的一样都不会少,这些年我积攒下来的家业都在这里,你数一数,好好收起来。”
“什么意思?”闻濯眼神晦沉,里头藏了今晚躲在云后的整条星河,看的人心下紧张又悸动,浑想沉浸到里头不眠不休,要这天,再也不要亮了。
他伸手穿过半空,虚虚捞了一把,指尖停在他面前,“你说呢?”
闻濯咽了咽喉咙,声音微哑,“都给我?”
沈宓指尖往下,挪到他凸起的喉结之上轻轻碰了碰,轻声道:“是,都给你,从今往后,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闻濯喉结滚动,“那你呢?”
“我也一样。”沈宓道。
……
方书迟白日送来的信中有约。
虽不曾说明到底是什么事,但沈宓猜测,应该跟近来的朝廷脱不开干系。
他的这位师兄,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对待万事的看法,都比旁人要全面,常常伤人伤己而不自知。
这么多年,沈宓身边林林总总的人,都在尘世风波中变得面目全非,只有他,好像从未变过。
只可惜他二人自从方观海老爷子归隐之后,就再无牵连,就算打马正街上过,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一眼。
因为这份疏离到没人在乎的师门情谊,京都之人从不会在提起一个的时候,顺藤摸瓜说起另外一个。
其实他二人并未闹掰,只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相安无事。
翌日傍晚。
沈宓整衣出门,于城中揽星湖上乘船,登上拢秀坊所属的游巡画舫。
这画舫吟诗作乐,赏景相会再合适不过,许多达官贵人私下里往这里边凑,全是为了美人一笑、春宵一刻,因为人多眼杂,又有官场的人自己心里有鬼,一般不会被什么不开眼的人追查。
沈宓到时,方书迟已经候在包间之中,点了一壶碧螺春,帘幕之侧还有歌女抚琴。
见沈宓进屋,便抬手挥退了歌女。
沈宓挪步珠帘内幕,与他相对而坐,静静看着他给自己添茶。
“师兄。”沈宓轻轻低语。
方书迟指尖微微一顿,弄洒了茶水,“从前那些事,都过去了吗?”他抬眸望着沈宓平静的双眼,仿佛溃破他的表面,去他皮囊底下穿梭了一眼。
沈宓淡淡移开目光,“过去了。”
方书迟微微收了收下巴,“是么?”他质疑完又道:“你的眼神告诉我,因为今日见到我,所以那段往事又变得清晰,既然没过去,又何必来见。”
“师兄,”沈宓皱了皱眉,“我从未怪过你。”
方书迟微愣,“我知道。”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一阵,听见舫外起笛声。
沈宓呼出一口气,“虽不知晓师兄今夜邀约所谓何事,但大概猜测,应该是有关朝中的事吧?”
方书迟很多年没有听过有人再叫他师兄,今夜频繁听来,忽而想起从前他们还在长宁殿€€€€也就是现在的承明殿里温书的日子。
他愣了一下,又立刻回过神来,“是。”
“师兄近来风头正盛,是为陛下看重的良才,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叫你寻上我?”
方书迟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知晓拢秀坊里都是你的人。”
沈宓微微挑眉。
又听他说,“近来陛下派人在监视拢秀坊,不过他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你,而是摄政王。”
京都之中,通点消息的人都应该知晓,他如今是跟摄政王绑在一条绳上,方书迟自然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说:
沈宓:我与师兄,竟都是受。
注:婚书第一段参考了去年七月半闻濯给沈写的信,原诗出现过,“如今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127章 日沉楼(一)
“多谢师兄提醒。”沈宓款款道。
方书迟沉默片刻,皱了皱眉,“有很多事情我从前想要问你,可今日近在眼前,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师兄,想问什么都问吧,”沈宓抿唇,“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我无关,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怨恨。”
方书迟微愣,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而后目光微沉,“那至高无上的共主之位,你想坐吗?”
沈宓忽而笑出声来。
他活了短短廿载,其中无数人都在问他想不想做皇帝,期间好不容易停歇这样的局面,而今又开始了循环。
他眼下都要怀疑,这种请求他到底要不要答应了。
“师兄,出什么事了吗?”
“如今朝中寒门负势竞上,宦官又趁乱当政,世家掌控不了陛下的意愿,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根基深厚,倘若要倾覆危巢,轻而易举。”
沈宓抬起下巴,眯了眯双目,“可师兄不是也隶属于世家之列么,东厂纠察之事也是由师兄带领施行,还有前些日子殿试一甲的状元郎,如今陛下眼前的红人寒门,池霁池修撰,听闻师兄与他也交情匪浅。”
听到最后一点,方书迟神色微变,“是,一样不差,不过我之所以流转这三方,只是为了查一件事。”
沈宓饶有兴趣地抬起眉头,“哦?”
“世家的起事的主谋。”
“那你查到了么?”
“线索指向户部尚书顾枫眠。”
沈宓意料之中,并未有任何反应,“所以呢?”
方书迟接着说:“所以主谋并非是他。”
沈宓讶异地挑眉,“这是什么悖论?”
“能够搅翻三池浑水,光凭一个户部尚书恐怕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世家大臣就那么几位,还能怎么查?”
“是啊,还能怎么查,”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作为臣子,纠察佞臣是我分内之事,作为世家子,维护世家利益才能共赢,可我哪边都不想站。”
沈宓盯着他片刻静默,哑然失笑,“师兄,你到底是在试探我,还是试图通过我,在试探摄政王呐?”
……
沈宓从画舫离开时,天色已暗,湖上灯火如星,桨声波荡。
管弦丝竹乱耳,如潮的人声在舫上欢笑,趁浮生皆醉,熙熙攘攘不停歇,方书迟便多坐了片刻。
待到一整盏碧螺春晾冷,登舫下船的人又换了一波,才挪步出房间。
他与沈宓,从头到尾,没有恩怨,也不算知音。
年少时奉读诗文,一齐坐在书案前听方观海讲学,曾就以为可以从文字里窥见浮生、料算将来。
可是浮生催人思尘埃,孽报恩仇到头来,凡是该牵连的,没有一个逃得过。
他虽没有罪过,唯独知晓的太多。
湖上泛起凉风,拂起舫前抚琴女子身上的素纱,她周旁无人,一双素手仍旧翩跹不止。
这画面与方书迟脑海里的重叠,不由得让他驻足多看了片刻。
他年少时,常看父亲在庭中练剑,母亲在枇杷树下抚琴,即使不怎么通晓音律,听来也觉得心旷神怡。
后来极少沉湎玩乐,极少见人在面前抚琴。
最近一次眼前一亮,是因为池霁。
说起池霁…
那夜过后,不知何时,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梅苑,天亮时方书迟再进屋去看,只有书案上一把接好了弦的凤尾琴。
他将他送出去的琴还了回来,这意思再明了不过。
方书迟本以为因为这琴失而复得他会高兴,可见琴上残留了一丝曾转手他人的痕迹,他心下却难以言喻€€€€
“公子,进舫里听琴吧。”原本坐在那里的抚琴女不知道何时站了起身,斜抱着琴立冲他显露笑颜。
方书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湖中风冷,姑娘进去吧。”说完转身,在湖上招了个正摇着小船的老翁,待船靠近,一步跃上,惊起游鱼。
“往岸边靠。”他说。
那老翁应声摇桨,却不是往灯火紧密处奔,反而穿过夜幕,越往越荒。
方书迟觉察出不对,预想起身夺桨,却在伸手的一瞬间被银白色亮光闪过,退后半步,尖锐的长剑已直奔他而来。
剑刃刮起微风,扫到他近身之处,只有不可触碰的凌厉,他闪身同时抬脚踢上那老翁手腕,在长剑掉落的刹那捞过手中,顺手一挥贴在了那老翁颈侧。
“谁派你来的?”
那老翁拒不回答,抬手就想捂住剑端,只被他抢先一步挥剑封喉,倒下的一瞬间,小船四周乍然腾起四柄长剑,剑端人影带出的水花迸溅船上,打湿了他的衣衫。
剑光人影围得无懈可击,他握紧手中长剑,挨了后背一道刺痛,从正前方突围打掉对面的剑,趁机一头没入水中,不见了踪迹。
***
沈宓离开画舫时,是闻濯与濂澈划着船来接的,湖中观赏月色正好,他二人便多留了小半个时辰。
夜深人静,暧暧歌舞隔离远处,只有耳畔来回的汩汩水声,沈宓靠在船舱里,仰头望着天边挂的一轮圆月,心下复杂千万。
“我与他,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闻濯侧首看他,“说了什么?”
沈宓笑着摇了摇头,“乱七八糟的,剪不断理还乱。”
闻濯凑上去挨了挨他的唇,“那便不想了。”
沈宓闭上眼睛,任他多挨了会儿,分开后问:“有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