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36章

可他对他,如何敢用恶劣二字来形容。

“怎么没有,方大人执言是池某派人刺杀的你,那敢问大人可有确凿的证据?”

方书迟听完又觉得,他眼底腾然的火苗,似乎又不是因为自己戳破他所作所为的举动,而是因为别的。

他想仔细看,可有很快反应过来不该再继续了,于是握紧了手指,语气轻飘飘地说:“没有证据,是我一时失言,今日身体不适,就不招待池修撰了,请回吧。”

“失言?”池霁闻言神情郁郁,眼眸低垂,月色压在睫毛之上,照出一片阴影,显得整个人都有些阴鸷,“大人因何失言。”

他今夜,不得到想要的答案,看来是不会走了。

方书迟低叹一声,“我背上的伤,除了行刺之人,根本无人得知,那么池修撰又是从何而知?”

在他眼里,他二人之间短暂的平和,都是对方处心积虑做出来的假象,哪怕做完了一场世间最癫狂的情事,那也是对方趁着水到渠成,白捡了个便宜。

池霁并非对他有过真意,更不会为了他去寻找当夜刺杀之事的真相。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轻飘飘地出现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碾过、硌过、刺过他心底的血肉,让他疼的出不了声,作不出态,让他无比后悔当时垂柳之下惊鸿一面,那邀琴作赌的撩拨之举。

他真的太懂得怎么能让人心软,也太擅长怎么教人疼。

池霁面对他的诘问无声低笑,满心有无数理由和解释之辞,在触及到“顾枫眠”三字之时,陡然变成一堆毫无冲击力的文字,被心底更重要的大业所建起的高墙,一字不漏地挡在了动容的外围€€€€

让他有言说,却无勇开口。

洋洋洒洒的满腹不愤和怨怪,在这样澄澈的月色里落幕,只变成一句不轻不重的“不是我。”

说解释的是他,欲语还休的还是他。

中庭不过几步之遥,方书迟此时来看,他们却仿佛隔了一万个星汉当空€€€€

好像这辈子,都要从此赶不上了。

他喉头梗的发闷,握着泛白的指节几经流转才道出一声“好”。

可这声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好在哪里,回答了对方哪句。

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

池霁似乎看出他内心龃龉,不忍再相逼,款款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在了先前玉兰树的那簇白花之侧,被树影拢去半身月光。

“无论是纠察之事,还是摄政王府的事,还请方大人都不要再插手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好自为之。”

方书迟听完神色再不见隐痛,冷冷道:“我自心发省,无愧君臣,无愧兄友,行之有道,得之所厚,就算于他人而言是危墙之下,可我偏信本心,来日哪怕穷途末路,我也必手执刀剑,取反佞之命,此言,也还望池修撰牢记于心。”

池霁没有再与他多辩,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了庭院,没入院墙回廊里,全然不见了身影。

方书迟盯了良久,视线模糊之际松出一口气,塌下强撑的双肩,狠狠按了把把眉心。

“我不喜欢他。”方英英在他身后说。

方书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英英仔细琢磨半晌,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

是啊,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还非要与他立在原地,苛磨无比地对着一句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徒增烦恼呢?

***

禁军围城之事有了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

虽然闻濯并不想去争抢什么,却也不喜欢别人不知好歹的把心计耍到他的头上,于是贞景帝撤兵之令下达的第二日,他便试探性地往上呈递了领地离京的折子。

等了两三日,终于在今日有了消息。

不出所料地还是老样子。

贞景帝让内阁驳回奏章,亲自带着洪得良莅临摄政王府,送了许多安抚的金银珠宝名贵书画,又与他对坐案前,四两拨千斤地卖惨了大半个时辰,将近来乱七八糟的诸事都搬了出来博得同情。

闻濯嫌他烦,差不多时候便搪塞几句送了客。

这回沈宓并未旁听,兴许他是怕再次发生上回那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于是提前挪到了别的院子。

待贞景帝彻底离开后,才慢悠悠地现身。

“你不如猜猜他怎么说的。”

“无非千方百计让你不离京,”沈宓抱着个半个石榴剔着里头的晶莹果粒,边漫不经心道:“你不在京城坐镇,他肯定是要怕的。”

闻濯愣了愣,忽从他话里品出来一股膈应人的东西来,“我不在,倘若世家和寒门勾结起来要反,便没人能给他兜着了是不是,你好会扎我的心呐沈序宁。”

沈宓捻着一粒石榴籽递到他唇边,似乎要作弥补,他却张唇一口咬住他指尖,深深含了半晌,满腔温润卷的沈宓骨头都发了酥。

“闻€€!”他愠怒,眼底却尽是春色。

没有比他这副似撩非撩的情动更难让人坐怀不乱的了。

闻濯凑身过去,唇间裹着几颗石榴籽喂他,遛的他气喘不停,又松开他下巴,“沈序宁,我好委屈。”

他确实应该委屈。

世家跟寒门动乱的奸党联合,想要推翻朝廷自己做皇帝,他一个虚有头衔的摄政王夹在中间惹得两方不得安宁。

倘若他能够先发制人,着手铲除那群奸党,那势必会暴露自己的所有后路,也会惹得贞景帝这个心怀鬼胎的皇帝更加忌惮。

倘若他同世家一起反……

这条简直就是在诱导他行大逆不道之举。

可虽然他的本性并不受纲常束缚,他面前却又有太多因为纲常之礼,而站在世风之下以身作则,主动为这个世道的规束顺行,而牺牲自己的人。

用沈宓、苏时稔之流最痛的法子去博得他的一方安稳,他实在难能施行。

况且,奸党之所以被称为奸党,那么无论在谁的朝廷,都无法否认他们曾为奸佞的事实。

就算令行禁止,恐怕来日之朝廷,与今日相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只能将满腔怨恨藏起来,独自接纳和豁达。

不由得也开始怨恨起做人的道理来€€€€

这万千世道里,想要对得起别人,就会对不起自己,想要对得住自己,势必会对不住别人。

怎么会这么难呢?他无声发问。

沈宓伸手搂住他,双手圈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托在自己文弱的肩膀和胸膛上,抚慰般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你不必非要琢磨出一个正确的道理来的,有很多时候,放下那些太过磨废脑筋的心思,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形势。”

闻濯揽得他更紧,“那你说一说,你看清的是什么?”

“现如今世家折了顾氏,以及与他交好的吴氏,季氏并不参与朝堂,难以与他们为谋,方氏二子之间具体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再怎么看,他们都在吃亏。虽你我心知肚明他们暗里的勾当,可他们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要反的迹象。”

“什么意思?”

沈宓笑了笑,“三方稳固的道理你没听过吗,皇帝,摄政王府,世家,只要三方一直不动,眼前谁先动都没用,”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或许,前阵子闹出来的东厂纠察和把权之事,只是因为我们知道的有关世家背后的那些事,陛下也差不多都查到了,所以才会行使险举,在世家野心彻底造作之前,把他们在朝中扎根多年的权利系统,慢慢交给东厂把控。”

“到底是世家腌€€先动摇了皇帝的心,还是皇帝之举迫使世家生了反心,这二者之间,你又怎么知道谁先谁后?”

“不管先后,”沈宓正色道:“倘若这二者之间无事倒也罢,倘若有事,摄政王府必须按兵不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是渔翁实在很难把握得清,除了按兵不动,别无他法。

“所以呢?”闻濯问。

“所以如若你眼下困顿始终不得解,说明只是还没到拨云见日的那个时候,等到时机成熟,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闻濯满腔烦恼被他转移了大半,却又哭笑不得,“总觉得这样想太过安不思危。”

“那也好过你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闻濯沉默一阵,拉着他躺在竹席上,“你既然神机妙算,那不如再同我宽宽心,”他侧首看着沈宓问,“照眼前形势来看,我还要等多久?”

“怎么还成了个急性子,”沈宓翻身撑到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方才说了那么多,没半分开怀么?”

闻濯怕他身形歪斜,下意识着手撑住他腰,“我怎么可能不急,京中有你,我喜忧参半,更该怕…”

“别怕,”沈宓打断他,顺手解开半挽的发髻,如瀑情丝都拂过他脸庞,冰凉又似细雪,俯下身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低声问:

“今日石榴甘甜,你要不要,在这里画一枝石榴花?”他指着自己胸膛说道。

……

作者有话说:

沈宓:我的设定一直都是清冷美诱受。好比,月亮沾了红尘。

注:龃龉:道路艰难。

求波小星星!

第136章 风云涌(三)

七月末,天象炎炎,酷夏当道。

沈宓以探病之由亲自登门拜会方书迟,带名贵药材如许,移步中庭院落一方玉兰树下,与其对坐品茶。

梅苑里的院子背阴,素来难得光线,故而草木盛景来的比寻常的花草要晚上一阵子,不过近来颜色尽情绽放,也该撵上结果的势头,往那层层翠云间瞧去,糯白的花片边缘也开始有了泛黄的迹象。

院子里的小姑娘贪玩,改不了从前爬山上树的习惯,哪怕穿着精细裁剪的锦缎制成的襦裙,也非要试一试这棵亭亭玉立玉兰树是否能够难得倒她。

爬上去登高望远,看京都街道参差错落的院墙,透出稀疏的枝叶去看天边那刺眼的光芒,闻着清香采素朵,一一抛下去,如同下雪一样全数落到底下的人身上。

昨日有传授功课的先生教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今有方英英独家开创:抛花赠金玉,一身都是雪。

所谓方书迟,眼下在她心里,什么都好,怎么都算是金玉。

树下二人原本还不知晓头顶绿枝交错里藏了个古灵精,直到这白玉花朵的纷纷坠下,才抬眸起望,看见里头一抹碧绿衫裙影。

方书迟当即站起了身,照着平时愠色那般唤“方英英”,却不得她悔改,反而单手把着粗枝伸着脑袋往底下,去瞧桌台上的另外一个人。

待那人玉面回顾,与她轻轻交汇一眼,在她脑子里陡然激起叮当一声脆响€€€€

她魔怔一般迷蒙了一阵,接着手脚开始发软,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眼看就要抓不住树枝,急的方书迟伸手一把将她拽下,护着送到平地上。

站定,恶狠狠屈起指节敲在她脑袋上,又凶巴巴地把她批了几句,碍于庭中还有客人在场,便没有多训,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回屋去抄诗。

方英英硬是在他那两记“栗包”下彻底清醒了过来,挨批时还不忘抬着眼睛去瞧他身后坐在桌台前的那位,面前金玉什么的她早抛了个干净,只想着要再仔细瞧瞧这位“稀客”。

“好了方二,明日我定然再多抄一倍的书,今日燥热,外头蝉鸣吵的我难以静心,不如就放我自在一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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