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并未大张旗鼓,只带数名侍卫简装出宫。
正是四月天气,山上冰雪未化,山下桃花盛开。
青盐寺香火鼎盛,信徒云集,章家的马车赫然在列。
太子贪玩,借母亲潜心礼佛之机,带两名侍卫和奶娘与众人走散。
他们在半山腰处遇一队刀刀见血的刺客。
两名侍卫用命拖延时间,奶娘抱着太子一路逃往山下。
有刺客追来,奶娘被结果性命。
眼看太子便要命丧于此,这时从斜侧冲出一个带银色蝴蝶面罩的少年。
他身着短打玄色黑衫,发髻高高扎起,即便不知面容亦能看风发意气,武功十分了得,遥遥伸手将十岁的太子揽上马背,一夹马肚,马蹄疾奔,远远将追兵甩在身后。
年幼的太子被马背颠的涕泗横流,身后传来少年从胸膛处发出的沉沉笑声。
夜路难行,少年勒住马蹄,将马拴于树干,此地距离长安足有十里,他将太子一人放在马背,从不远处的酒肆打一壶青梅酒,顺手摘两串红艳欲滴的糖葫芦。
“小鬼,垫垫肚子。”
小太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你的马好快。”
少年得意道,“别人送的。”
小太子问,“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拍马背,马不悦地厮鸣一声,似乎极为不想让人知道它的名字。
“小毛驴。”
“它是马,你为何叫他小毛驴?”
“因为我指马为驴。”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小太子问,“你是谁?怎么突然出现这里?又为何救我?”
他面容稚嫩,语气老成,逗的少年直笑。
撸着小毛驴雪白的毛说,“我跟随家族来此礼佛,我不信佛,不肯跪佛,偷偷溜出来,沿路看着风景,就见有人提刀正在杀人。”
刀刀致死,眨眼已经三条人命。
他骑着一匹名字叫小毛驴的白马,将这落单的孩子救出重围。
隔着振翅欲飞的蝴蝶面罩,小太子看不清楚少年眼睛的形状,却能看到熠熠生辉的漆黑眼珠。
他们二人一路从山下逃到了渡江口,渡江口的老翁正摇竿。
恍然一阵风过,眼前似见一阵残影。
再细目一看,哪有什么白马,哪有什么少年,只有绿油油的茼蒿静悄悄地开。
小毛驴四蹄飞奔,带着他们亡命天涯,沿路风光正好,马蹄踏碎花叶。
小孩抓着少年的后背,只觉他在宫中从未见过这般耀目的人。
像天上坠落的金黄太阳,也像山林洒脱的四角驯鹿。
倘若有人能留住他,也便能留住风。
第4章
刺客人多势众,他们追了上来。
箭簇声兵器声不停,少年背上中箭,滚落草地,殷红的血淌作一条小河。
“跑什么,再跑打断你的腿。”
刺客漆黑的刀柄砸下来,少年痛苦地咬住牙关,即便这样危急的时刻依旧将太子护在身下。
他们被带到了一座破旧的宅子,宅子下修建水牢,扔满了刑具。
两个人被扔了进去。
水花飞溅发出巨大的声响。
刺客十数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外头传来落锁的声响。
小毛驴在院子里急躁踢着腿。
水牢的水冰冷刺骨,即便少年挺直背脊,水也已经没入胸口,更何况是矮一大截的小孩子。
少年咬了咬牙,将人捞了起来高高举在肩膀上,避免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刺骨的寒水冻坏身子,淹死在里头。
“你不要乱动,乖乖坐着。”
“我很重。”
太子的屁股被拍了拍,“放你下来就死了,你想死?”
太子红着眼睛说,“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一辈子都记住你。”
一辈子很长,记住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却很短。
少年听他孩子气的话笑了,“你甚至不知道我的样子。”
太子骑着他的肩膀,抱着他的脖颈,“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同样的面具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知道哪一个是你。”
少年无奈,“是我自己倒霉多管闲事,好赖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我有点冷。”
“贴着墙壁会暖和点。”
“我有点困。”
“困了就闭眼睛。”
“我有点饿。”
少年沉默后语出惊人,“你总不能指望我给你割块肉。”
太子张牙舞爪,“人肉又腥又甜,我才不吃。”
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人肉腥甜?”
太子张了张嘴,没有说他爹给他吃过。
他吐了,他爹哈哈大笑。
这漫长如一个世纪的五日,少年的胳臂始终高高举着,太子的腿在他肩膀生了根。
那群刺客似乎已经遗忘他们,不来杀不来放。
开始两人说话尚能插科打诨,后来再和他说话已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太子见那双裸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睛已经充血不能视物。
而他不知道的是真实情况比目之所及还要严重许多。
少年水中肢体被刺骨的寒水浸泡酸软,如陈年布满褶皱的棉布,蝴蝶面罩下的嘴唇干涸皲裂,面容烧起不正常的热红,只一双手臂始终高高举起,不曾让他受半分苦寒。
许是太子十分聒噪,少年舔舔唇瓣终于费力回了两个字,“闭嘴。”
太子湿淋淋地抱着少年的脖颈,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头顶,和汗水一道打湿发。
太子迷迷糊糊地在这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做了许多个梦。
梦到他的父亲和母亲,也梦到他的子民和山河,渐渐梦中开始出现漆黑的笼子和狰狞的恶鬼,他抓着少年的碎发,仿似抓着一缕光。
这个人在满目疮痍的世道活的如此肆意痛快,现在却要因他而死了。
第5章
在阴暗的水牢中,昭宁太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证一个生命如何从鲜活走向枯萎。
他的人生上了最重要的一课,明白弱者永远没有扭转乾坤的资本。
卫后拜完佛后发现太子失踪,留在身边的禁卫于半山腰发现尸体。
太子遇刺乃大事,不宜大肆铺张,皇后求助当时任职御史大夫的国舅卫琴。
卫琴调动府中私兵匆忙赶至,方圆百里划地搜寻。
对外声称卫家遭贼丢失宝贝,后才在当地一处废弃宅邸地下找到李徵。
他们到的时候少年抱着太子,二人虚脱一般倒在了脏污的水中,远看过去如两具浸泡浮肿的尸体。
卫琴倒抽一口冷气,将二人从水中捞起,当日轻装马车运回京城卫家。
卫家进进出出数十位守口如瓶的大夫,才救回了两条命。
卫家于青盐寺留人善后,一则清除太子活动轨迹以免遇刺消息传入李景耳中,二则暗中搜查刺客下落。
少年在卫府不过一日夜的时间,面具下的真容只有卫府一名老大夫见过。
卫琴为防止走漏风声,将人安置在卫府一处偏僻旧舍,除了这位大夫自由进出之外并无他人叨扰。
老大夫摘下少年的面罩的时候,见其脸皮肿胀黑紫,四肢冰冷溃烂,已经全然不清人形,难绘详细面目。
等卫琴忙完诸事去见他的时候已过去一天一夜。
少年人已清醒,银色的蝴蝶面罩已经重新覆在脸上。
出于安全考量,卫琴并未告知少年他所救之人乃当朝太子,隐隐误导让少年以为自己所救是自己的儿子,声称家宅不宁,让他见笑。
少年不知信了没有。
他未受卫琴的热情挽留,未收卫琴的金银财物,只牵走卫家的人从废宅中缴获的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晨。
卫家的老大夫后来回忆,少年出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牵着白马,露重春寒,风雨盛大,背影萧瑟可怜。
李徵清醒之后才从卫琴处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离开。
他去过少年在卫家留宿的房舍,只找到无意掉落的一枚漆红印章。
上纂温蓝二字,遒劲挺拔,行如流水,赫然是当朝大儒章荣海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