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男人用五岁的女儿从邻居家给自己换两斗米,但他还是饿死了,死前自己给自己挂了白灯,便有人会来收尸。”
越往前走,所见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这是一户农家,他的三个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如今一场暴雨,他的庄稼没有收成,只能每日吃草根树皮。”
章璎仰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章荣海幽幽的叹息声传来,“这是长安城不为人知的地狱。”
章璎倒抽一口冷气。
“明礼,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边关百姓又过的什么日子?纵然与北辽通商,钱财又入什么人的口袋?我们的皇帝不如辽人的皇帝,我们的子民不如辽人的子民,羔羊将来拿什么与狼群拼杀?”
章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平日不见,便以为比当年要好。”
章荣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西河爆发的疫情?若非百姓饥不择食,靠掘野鼠分食而保命,又怎会有这样的疫情发生?根源不治,便还有下次,那时候哪里再来一个神医?你平日不见,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章璎神情如梦初醒。
他当年得见疾苦,是因为他是花翁怀里的乞丐。
他后来不见疾苦,是因为他是章荣海的义子。
官员风花雪月,民间易子而食,原来生而为人,情感未必相通。
“北辽和盟到期,辽帝又怎会与如今的李景签下和盟?为父不忍见高祖大业毁于一旦。”
章璎隔着漆红轿帘,看向一双双枯树枝般的手与干涸的眼睛,仿佛被抽干生气。
他出身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忘了本?
章荣海半生高官厚禄,却能如此体恤民生,章璎自觉十万分不及之。
“明礼,身可以残疾,心不能残疾。你以为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苟活?你以为章珞失节便是苟活?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数万万的百姓每一日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那才是在苟活。你莫怪我狠心,若能换来天下太平,无论是牺牲任何人父亲都在所不惜。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章璎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却背脊笔直的义父,在他身上看到中原读书人的脊梁。
他无愧于万众拥戴,这世间处于危难,总有人要站出来,举起炽热的火炬。
“儿子听义父的话。”
他经历过苦难,便不希望别人像他一样苦。
章荣海在风声中注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用手轻轻比了比,像每一个慈爱的父亲般笑。
“长高了,也该长大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这条路十分艰难,为父希望你能走到尽头,然后,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章家从不是你的负累,章珩也大了,不该总让兄长和嫡姐挡在前面。”
章璎眼中有泪,兴许进了沙子。
浮光霭霭,静夜沉沉。
明月普照万物。
它从来不怕诋毁,是因为高高挂在天上。
少年如此回答他的父亲,“山河满目疮痍,诸客袖手旁观,若无人舍身取义,我愿做赴汤蹈火之人。”
章荣海抱住章璎,老泪纵横。
他怕这个孩子将来恨他,于是在这一刻将他抱紧。
人什么时候会长大?
或许是一次谈话,或许是一个噩梦。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章璎长大了。
在一个风雨将停的深夜里,在满街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
生也一样。
碌碌无为是一生,金戈铁马是一生,劳累奔波是一生。
既免不了一死,便要生的有价值。
做侠客是为了救人。
做宦官是为了救人。
又有什么不同?
章荣海教会他什么叫做牺牲。
如今百姓饥荒,僵尸满道,倘若有一日盛世降临,许多像他一般流离失所的孤儿有衣可穿,有膳可食,从此没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枉死的百姓,万民富庶,九州繁荣,曾为之以身赴死的人们将绵延于庙堂千秋万代,但在其中必然找不到一个叫做章璎的名字。
倒也无妨。
花翁死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的名字?
第44章
早已厌倦这吃人的乱世。
乱世夺走他的亲生父母,也夺走了花翁。
倘若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须做一个好人,那他便做这唯一的恶人。
只有身背无数恶名,才能靠近李景,夺走他的江山,替无辜枉死的百姓偿命。
章璎苟活下来,入宫中做最卑下的太监。
章荣海贿赂过当时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笑了笑,“你的儿子既不能人道,有这东西和无这东西也没什么差别,我亦不想多见血腥,日后总闯不出大祸。”
若非章璎不能人道,总管不会如此通融。
毕竟当真闹出秽乱宫闱的丑闻,依照李景的性子,他们没有一个能活。
章璎入宫的那一天,章荣海整理好他歪斜衣冠。
“父亲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章璎没有落泪,手足无措地站在章荣海的身边,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被当朝太傅捂热脚心的小童。
章荣海注视自己义子入宫的背影,扶着墙壁软下/身子。
他老了。
数十年汲汲营营,为国为民,到头来落个义子入宫,长女守寡的下场,也不知这是否是他的报应。
这一生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到底愧对自己的儿女。
章璎在宫中做苦役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余岁,面容英俊,身形高长,孤单地在花阴下晃荡,走到一片地前拿起锄头。
他知那是李景,大气不敢多出。
李景一边种地一边萧瑟叹息,“今天杀的人有些少。”
他杀一个人就种一块地,久而久之御花园后的土地郁郁葱葱。
章璎心知机会来临,大着胆子靠近李景,佯装不识得其身份。
“你为何在此处种地?陛下看到会杀了你。”
李景回头,把锄头随意扔在地上上下打量忽然冒出来的青衣小监,月光照亮一张精致的面容。
“哪里来的小丫头女扮男装?”
章璎反唇相讥。
“哪里来的老侍卫指男为女?”
李景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陛下不会杀了我,会杀了你。”
“为什么?”
李景摸着下巴,“也是,你长的这副容貌,陛下不一定舍得杀了你。”
“陛下年纪都够当我的父亲了,你在胡说什么?”
“咳咳,陛下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章璎没有理他。
李景凑过来,“你会种地吗?”
章璎摇头。
李景笑眯眯道,“日后我来教你种地,这地里的肥料可非同一般,长出的庄稼也十分结实。”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学种地?还有许多活要做。而且你一个侍卫,为什么每天都要种地?”
“奉旨种地。”
李景神秘兮兮。
“明天我在这里见不到你,就告诉你上头的人,把你的皮剥下来做花肥。”
于是章璎每天都过来跟着李景学种地。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章璎。”
李景笑,“章家那个?”
章璎脸色一白,“你也知道了?”
李景故意说,“强/暴了姐姐,杀害了姐夫,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章璎咬牙,“你若是嫌弃我穷凶极恶,便不要再来接近我。”
李景咧嘴一笑,“我也不是好人,你看你手中的肥料,那是陛下杀人后焚化炉里烧出来的骨灰。”
章璎悚然一惊。
李景上下打量,啧啧道,“你这个模样,怎么看也是那章珞占了便宜,为何就落到这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