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死后无人收尸。
若恩义难两全,尸体送给浮玉坊又如何?
“公子,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世人眼中周渐学是正,你是邪。李徵是正,浮玉坊是邪。你说二者有何区别?”
章璎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正,周渐学也不是正,陛下更不是,黎民百姓才是正。”
有众生方有江山。
有江山方有君主,有君主方有盛世。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这许多年汲汲营营,也不过是全了这八个字。
“百姓如蝼蚁,与我有何干系?我父母死去的时候,他们围在街角风言风语,伪善地掬一把同情泪,我流离失所的时候,他们用车轮碾碎我的手掌心,笑着说这是哪家没人要的乞丐,我未受他们恩惠,为何要在意他们死活?”
“温蓝,你眼中有恶,所见皆是恶,你忘记我将你带回章家,我也是百姓中的一员,你忘记义父收留你给你弊体的瓦,他也是百姓中的一员,你也忘记章府的仆人,王大娘深夜给你包饺子,小林子替你缝补衣裤,他们也是百姓的一员,你除了仇恨,可曾将这些人放在心中半点?”
“我自己尚自顾不暇,这些人即刻死去,也非我屠戮。”
这世上阴暗与阳光并存,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种子便容易生长出扭曲的枝干。
他与章璎同样流离失所,却最终性情南辕北辙。
他爱极了章璎这副虚假清高,道貌岸然的模样。
“公子,章荣海在利用你,他根本不爱你。”
温蓝咧嘴一笑,吐出了章家一个人尽皆知却唯独瞒着章璎的秘密。
“璎珞,是美玉,是十万宝珠。章荣海给他的孩子们取的名字,真是风雅之极。”
“可你大约不知道,章家三夫人在你进章家门前一尸两命,胎死腹中的孩子名字叫章璎,将来成人,欲取字明礼。”
“章璎死了,而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用一个死胎的名字,这么多年过着别人的人生沾沾自喜,为章荣海卖身卖命。”
你不是父亲眼中的宝珠,也不是什么美玉,章荣海在佛前跪求来的明礼二字,也不是对你的祈盼。
“公子,你说你是不是一个笑话?”
温蓝轻轻说。
第62章
“你胡说!”
章璎咬牙。
“你可以去问章珞,甚至去问章珩。你不过是一个死胎的一个代替品,章荣海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心中有愧。公子,你这样聪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
温蓝这个人一一
他的笑容像风一样暖,他的心脏像剑一样冷,眼里含着泫然欲泣的泪,嘴里吐着杀人诛心的话。
章璎木无表情,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微微颤抖。
“义父,我为什么叫章璎?”
章荣海看着他,却像在透过他看别人,“是为父对你的祝愿。”
章璎直到今天才明白章荣海当初的眼神。
那是失去至亲才会流露出来的怀念和痛苦。
“你是父亲最优秀的孩子。”
“是为父对不起你。”
“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生来是被老乞丐养着的野种,以为自己终于得上苍垂怜有了名字,原来是鸠占鹊巢。
他没有资格埋怨将自己从风雪中抱回家的义父,无论如何他托那未出世孩子的福,才有这衣食无忧的十数年。
他对花翁已经没有太过深刻的记忆,只有一片花白的胡子种在过去生根发芽。
花翁那时候没有给他起过名字,他们叫他小乞丐。
后来他有了名字,在不断的失去中长大了。
这短短二十载的人生,倘若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还有什么属于他?
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生无人挂念,死无人缅怀。
死后的墓碑上,还能刻章璎这个属于别人的名字吗?
我是谁?
章璎是谁?
谁是章璎?
一切跌宕的情绪最终埋入深渊。
除了手心穿透皮肤的一道血口,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我已承义父天大的恩情,能做他的孩子已是万幸,即便是替代品又如何?”
温蓝根本不懂,即便是替代品,也足够他感激一辈子。
“公子,你心中当真这样想的吗?你把他当做亲生父亲,在他心里你不如章珩,不如章珞,甚至不如一个死胎,他把你当做棋子般利用,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到底不是亲生,所以才会如此……”
“温蓝!”
章璎喊温蓝的名字,打断他的话,眼尾上挑,露出一尾鲜红泪痣。
“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也不过是我捡回来的一个破烂罢了一一”
“所以才会叫温蓝。”
这么多年,他是瞎了眼,才把豺狼当病猫。
温蓝将他逼迫到角落,灼热的呼吸烫在耳边,一手禁锢住腰肢。
“你我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公子缘何不对我心存怜惜?”
他面露伤心,神情如诉,仿佛这段时日凶相毕露的人不是他。
若旁人见着,定会以为章璎欺负了他。
章璎心中觉得可笑,又觉得悲惨。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互相照着镜子,看谁比谁更加尖酸刻薄。
“大名鼎鼎的福州王世子,又怎会需要我一介阉人来怜惜?”
他语气似讥似讽,温蓝扑上来野兽般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们像儿时一样纠缠厮打,温蓝占了上风,压在章璎身上一身热汗地喘息,“公子,知道你的身子被寒水泡坏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树叶沙沙飞舞,忽明忽暗的影子被明月照亮。
“我在想,你这辈子也碰不了女人了。”
“真好。”
温蓝亲亲他的公子刺穿皮肉的手掌心,从他漆黑的发间摘下一片花瓣。
李昭宁那个傻子一一
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对待他。
第63章 无姓之人
温蓝口口声声说喜欢,所行所为却无一不害他。
章璎落在戚淮手中,虽在水牢中受折磨,却并未伤及根本,假以时日身体恢复,内功自然回来。
后来入周家,周旖东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彻底把他变成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当这个废物奄奄一息来到温蓝身边,温蓝不让他说话,不让他吃饭,任由他身上的伤口溃烂发脓,提不起一丝力气。
刺穿身体的半截锁链已与骨肉相连。
大夫说两年后可取。
或许两年之后取出来,渐渐养好身子,还可以重新练剑学武,只过去十数年的底子,便付诸东流了。
一切归零,从头来过。
但这两年之内取出来则九死一生。
温蓝也知道。
他在温家的时候比周家更加形销骨立,身体根基尽毁,到底是拜谁所赐?
章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
他亲自选择走了这条路,就从来不会回头,不会后悔。
无论有什么下场对他而言都无甚差别。
只盼老天垂怜,能在这两年安置好小宴,将阴阳剑法物归原主。
在温蓝手中的他,比在任何人手中都更加不像一个人。
他像一条狗。
温蓝胯下的狗。
如今温蓝对他胯下的狗仁慈地开口, “公子,今日起便跟着我逃亡罢,你身上的伤口见了红,要上药。”
章璎没有力气挣扎,由着他上药。
温蓝给他上药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而冰冷,章璎索幸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藏着很多事,却没有人可以说。
闭上眼睛,便连自己也藏了起来。
温蓝会后悔带他离开的。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