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心中忽然一跳。
若刺杀那段时日章璎一直在李勉身边,是否这第二次刺杀陛下依旧受了章璎恩惠?潼关太守消息来的太过及时,显然早有准备。章璎做过的事太多,甚至当年先帝之死,是否也是他所为?
若当真如此,这一桩桩一件件,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他不会昧着良心将事情瞒下来,心中盼着有一个公道。
如今章璎生死不明,也不知流落何地,他在心里轻声道,若你累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与陛下罢。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朱衣跪在金色的毯上,向他的陛下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宫灯暗淡,烛火微闪,似红色的血烧下来,烫湿玉铸的蜡台。
最后一柱香灰燃尽了。
朱衣高高将那一封尤带腥气的口供举起,眼眶中含一沁热泪,心思百转起伏,将那句话说出口,“陛下,臣恳请您为他正名!”
新君没有动静。
仿佛从朱衣口中开始吐出第一个字时候他便已化为一尊雕像,看着朱衣手中的口供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两耳嗡嗡作响,似暮鼓,似晨钟,一声声击碎庄严的皮相,内里四分五裂。口供之上淡淡的腥气此刻化作食人的野鬼,露出无形的獠牙,朱衣的双唇开开合合,仿佛从遥远天外传来,“陛下,英雄不能无名死!”
章璎或许不是英雄,但至少不该落到今日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新君身形猛地一颤,被这七个字击穿,终于伸手迟缓地接过口供,满目殷红,沉默卒读。
“温蓝,实为李勉,福州王世子,浮玉坊少主也。”
“永安十七年于青盐寺山下行刺,那时少林武僧还未聚居于此。”
“燕平元年冒认身份入宫,为浮玉坊传递消息,意图策划第二次暗杀,扶持福州王后嗣李宴登基。”
“崔€€,实为李珠,福州王长女也。”
“周渐学为伏诛丹阳王之心腹,与浮玉坊共谋天下,后因第一次刺杀失败,而与浮玉坊决裂,伺机报复章璎,章璎与父设计入宫,欲将浮玉坊连根拔起,李勉识破章家父子之谋划,浮玉坊按兵不动。”
“李宴如今在扬州浮玉坊手中。”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远非这几句可囊括。
刺客招的不痛快,却写了很多。
她神志昏沉,剧痛不已,但凡知道的悉数倒进了,没有想到迟来的真相也能让新君生不如死。
当年发生的一切被断断续续勾勒出来,他却没有勇气面对。
读到一半的时候支撑不住,软在龙椅上,意气风发的新君像被抽干精魂。没有必要再读下去了,他已经从朱衣处知道所有,口供不过是在佐证朱衣的话,将他为数不多的良心再度鞭挞一遍。
这张血淋淋的供书其实不是供书,是一个少年因他而毁掉的一生。
因为救了太子,才会卷入惊心动魄的党争,被周渐学报复,被章荣海设计,与先帝不清不楚,与亲人同朝殊途,也曾高高云端上,后来沦为地里泥,被人践踏被人不耻,而导致他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却没有停下来,在他已经深陷地狱的时候,又将油锅端到眼前来。
李徵的头越发痛的不像话,多年前水牢中的一幕重现眼前。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说过将来若能见到他,一定一眼认出他,但他没有认出来,甚至错将豺狼作羔羊。可面具是温蓝,印章是温蓝,怎么会错?
年轻的天子茫然抬起脸,声音像破旧的铜锣被敲响,竟有些惶惑和委屈,“朕见过他身上掉下的印章,也打听过他的面具。”
朱衣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他穿了温蓝的衣裳,或许他借来了面具,毕竟当时章家不能与东宫扯上任何关系。”
李徵闭了闭眼睛,骤然断了一瞬呼吸。
少年从尘封多年的过去鲜衣怒马而来,声音淬如珠玉。
“我跟随家族来此礼佛,我不信佛,不肯跪佛,偷偷溜出来,沿路看着风景,就见有人提刀正在杀人。”
少年说的是真话,也是假话。
“我有点冷。”
“贴着墙壁会暖和点。”
“我有点困。”
“困了就闭眼睛。”
“我饿了。”
“你总不能指望我给你割块肉。”
“人肉又腥又甜,我才不吃。”
少年性格好动,喜开玩笑,在那样的境地还想着逗弄他,驱散头顶死亡的阴霾。他没有割肉给他,却几句话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小毛驴四蹄飞奔,带着他们亡命天涯,昭宁太子此生都没有再见过如他一般耀眼的少年,像一轮太阳,当年的孩子只是攥住一缕光,便足矣用来慰藉余生。他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用并不宽阔的肩膀扛着自己,数日不曾弯下腰,素昧平生却同苦共患一回。
“它叫小毛驴。”
“可它分明是一匹马。”
“是我指马为驴。”
李徵忽然站了起来,五指蜷缩,神情阴霾,“朱衣,你去打听,章璎当年,是否有一匹名字叫做小毛驴的马?”
朱衣回答,“小西河王应该知道。”
李徵急促地喘息,“人呢?”
他方寸大乱,心里团着乱糟糟一沁血,就要涌到喉咙中,甚至已经忘记,半个时辰前小西河王被他罚跪,现在依然在御花园殿外的风沙中。
朱衣不敢看新君猩红的眼,“人还在殿外。”
李徵像一头困兽,压抑住铁锈的味道,重重拍在案上,奏折掀翻一地,风度已经全无,“让他滚进来。”
朱衣道,“好。”
“等等。”
“陛下还有何事?”
“把卫琴叫过来。”
他要知道全部,再不容许一分欺瞒。
朱衣离开的时候回头看过去,只见一方供书被新君捏在手中微微颤栗,久久不曾停下。
第81章
卫琴跟着朱衣进来的时候,御书房内气氛死寂。
他的鼻尖嗅到了淡淡腥气。
那是陛下的血。
陛下被利物划伤了手指。
他正想上前发问,李徵哑着嗓子开了口,第一次叫了他一声舅舅,“当年朕遇到刺客,你与府中的大夫是唯一一个接触过他的人,请舅舅将当年的详情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琴是当朝御史,又是新君的舅舅,从未受过深夜传唤,刚刚下宴便被朱衣宣来,心中猜测与庆功宴章璎一事有关,但其中内情并不清楚,遂如实相告知,“当年我在地窖中发现昏迷的你们,那少年带着银色蝴蝶面具倒在水牢中,陛下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伤,我长期调查陛下遇刺一事,无暇分身四顾,只听说那孩子摘下面具的脸浸泡浮肿,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大夫说寒水伤了下/身,往后有没有子嗣都成问题,一醒来便忙着要走,我多番留他养伤,他似有难言之隐,匆匆离开,我一度担忧过他的身体,后来陛下找回了温侍卫,这才放下了心。”
李徵像是没有听清楚,耳边的鼓声再度响了起来,他红着眼睛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案几。卫琴看着新君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时刻,张了张嘴,回头看向朱衣,朱衣一身红衣伫立,眼中有恍然大悟之感。
这就是章璎入宫的原因。
或许他的身体自从那日被寒水浸坏,章荣海才动了送他入宫的心思。
以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身份。
李徵与朱衣想到了一处,他看着自己的舅舅,仿佛从未认识过他,“朕以为他当时没有太严重的伤,所以才能起来,才能离开,大夫说过的话,这么多年舅舅为何只字不提?”
卫琴罕见面容惭愧,他们比起那高风亮节的孩子,确实小人之极。
“昭宁,舅舅当时也是怕你知道内情心伤难过。毕竟欠了别人如此一份恩情,不是好受的事。”
人性自私,他承认自己心有偏袒。
李徵捂着心脏,眼前血茫茫一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温蓝想杀他。
章璎救了他。
他把豺狼放在身边,将恩人驱逐流放。
“寒水伤了下/身,往后是否能有子嗣都是问题。”
所以他才入了宫,做了李景身边没有下半身的一条狗。
当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与面如死灰的章璎重叠到一起,新君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登基这半年来,到底做了什么?
他亲手毁了幼年时候遇到的太阳。
他把人放在戚淮手中折磨,把人发落到周家,后来辗转落入王梓之手,又被马匪所劫生死不明,最后甚至在明堂之上公然袒护恶人,不肯给他一个公道。
他登基后与章璎只有寥寥两面之缘。
第一面掐着他的脖子质问温蓝的下落,第二面的时候言辞刻薄,“温蓝与你不同,他热情善良,你阴毒可怖,不要用你这种人的标准来看待他。”
如今想来倒真是一场笑话。
那时候的章璎在想什么?
是否后悔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一切,是否因他话中的侮辱而心涸如死?
曾经的谜团终于揭开,先帝为何突然死亡,仵作验尸的时候身体中检出大量砒霜,那三张突然出现的机关图,甚至第二次遇刺时早有准备的潼关太守,在所有故事的边沿,总有章璎出没的痕迹。这么多年他憎恨章璎将他贬入青盐寺饱受折磨,如今想来,中原武僧在他遇到刺客的第二年以青盐寺作为聚居之地,被发落青盐寺或许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浮玉坊的追杀,而昭宁太子的贤明,也在青盐寺的那几年传遍大江南北。
一切都是章璎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他才能在琼林宴那一场审判中纵被千夫所指,依旧面不改色地说,“我面目俱在,五官端正,如何不敢分辨?”
那时候他们说,“你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确实算咎由自取,我辈无一不拍手称快。”
天下人恨他,却皆受他的恩惠而愚昧不知,反咬一口。琼林宴上桩桩件件的指责如今想来均是笑谈,正如章璎所说,无人因他而死,缘何治他的罪过?
满座皆苦主,无一知心人。
一道圣旨发下去,便将他放进了地狱里。
章璎成就了他。
他毁灭了章璎。
从章璎骑着小毛驴救下他的一刻起,便走向宿命一般的毁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