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你不知道他是生是死的时候,放不下心,死不了心,日复一日在梦中血淋淋地揣测着数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人痛不欲生。
小西河王像一个疯子。
他披头散发,面容沧桑,有时候会走丢自己的鞋,但却从没有忘记把手中的画像拿给下一个遇到的人看。
如果有人遇到他,一定不敢相信这是他们的战神,因他看起来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乞丐。
他现在不在怕了,他只怕迟。
朱衣将一切看在眼中,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短短叹息一声,目光注视前方的小西河王狼狈的身影,高大的男人手里牵着他枣红色的骏马,骏马晃动尾巴,男人翻身上了马背,灰败的头发在夕阳上镀了一层金光。
你看他过去鲜衣怒马,而今满身衰朽腐烂。
他在泥潭里,被丑陋的爪牙抓住脚踝,没有人能救出来。
“驾!”
朱衣驱马上前,马蹄踏碎了影子。
第92章
浮玉坊的人落网的那一天,辽使来到长安已有半个月。
辽人看了一场礼仪之邦窝里斗的大戏。
温蓝放出的信被李徵改动过,浮玉坊的信鸽,浮玉坊的纸,温蓝的亲笔所书。
通篇真话中藏了一句致命的假话。
但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其实那句用来做饵胡编乱造的话是真的。
七月份的天气,烈日当空,长安城在皇帝的指挥下悄悄增兵,如铁桶一般,城门口依然贩夫走卒来来往往,还有推着卖糖人的小贩,一派安祥和乐之景。
一行看似不起眼的商队跟着卖糖人的小贩入了城。
商队像是南方而来,车上囤满各色水产。
他们与任何南方来的商队都没有区别,如果女刺客没有招供,温蓝的信没有被劫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但他们看到了温蓝的信,并听从温蓝的吩咐,甚至给温蓝回了一封信,告知温蓝他们会伪做南方运送水产的商队入城。
而温蓝根本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
他们的回信到了御前。
这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刚刚进了城门不久,守住东南西北四处的高级将官便互相使了眼色,城门锁了起来,高墙处的弓箭手备了起来,熙熙攘攘的街道拥堵的人群原来不是人群,卖糖人的小贩也不是小贩,他们都是伪装做百姓的士兵。所有的百姓早已在前一天被暗中清空,当东南西北四处的城门都落下了锁,便足够将这数百人瓮中捉鳖。
所有的排兵布阵都出自皇帝的铺排。
鲜红带着火把的箭雨从空中袭来的时候,卖糖人的小贩最先动了手。
伪装作百姓的士兵纷纷亮出刀尖。
浮玉坊的众人心知中计,已是亡羊补牢。
因被占了先机,还没来得及布下剑阵,甚至有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已经殒命。
死了很多人。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剑客,但他们手中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被血红的火焰当胸穿透,头顶的烈阳不知何时下了山,雷声涌动,雨点密集,城内变成血海,江南运来的活鱼还在倒灌的水中晃动尾巴,血腥味道久久不散。
而此时在城门外五里的河中央有一艘船,船上有人在钓鱼。
年轻健硕的异族少年墨绿的眼珠子像发光的宝石。
“我钓了二十条。”
他身边的白衣青年笑了笑,“二十一。”
青年将第二十一条鱼装入背篓中,目光看向城门方向,神情复杂难明。
白日大关城门,是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只怕与浮玉坊有关。
章璎看向自己身边气定神闲的萧让,心中有一个念头生出来。
萧让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萧让眨了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摊手道,“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章璎不言,萧让叹息,“他们关门打狗,我们上船钓鱼,有什么不好的?”
章璎闭了闭眼,已经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从今以后,江湖再无浮玉坊的传说了。
第93章
城门血火滔天。
疯狂的杀戮持续到骤雨停歇,血水浸泡着死人发出难闻的酸臭味,死亡的声音经久不歇,等到百姓们从家中战战兢兢得到出街的赦令时已经到了夜半,打更人从青石板的街道敲锣路过,除了能在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腥味,不见尸体,不见碎肉,只有数百盏的明灯升起来,伴着月亮照亮幽凉的护城河。
那条护城河历经百代,堆叠的孤魂野鬼不计其数,卷刃的刀剑随波逐流,偶尔会被渔民网住,便又能买足一天的口粮。
有人说浮玉坊从江湖中消失与那一日大封城门脱不了干系,也有人反驳。
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住在附近的人们口口相传,写出来一千个不同的故事,演变为市井中的话本,而真相便掩盖在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在野史中成为传奇。
颇得帝王喜爱的温府此刻风平浪静。
温蓝闭上眼睛。
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奉这次回到长安,带的都是浮玉坊的精英。
他不止为了回来帮助温蓝寻找章璎,还有别的目的,他想要将带来的人留在温蓝府邸,伺机暗杀皇帝,正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反而中了朝廷的计谋,长安变成了浮玉坊的埋骨冢,陆奉仗着一身武艺冲出重围逃脱,然而其他人无一生还,躯干尽死,扬州留下来的乌合之众难成大气,正可谓树倒猢狲散。
温蓝是个聪明人。
却总是在关于章璎的身上栽跟头。
他睡了很久,每日都靠着侍女喂饮流食活着,醒来的时候便开始殚精竭虑,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身份,或许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别的事。
比如李徵发现了章璎入宫的真实目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他的身份也一起瞒不住了。
又或许一一
温蓝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好师姐早就招供了一切。
或许这才是导致浮玉坊覆灭的根本原因。
李徵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通缉出逃的陆奉与浮玉坊的残余势力,若没有旁人帮助,单靠着这一群人没有办法逃开朝廷的追杀。
李徵对于李宴的下落并不上心,他更在意的是阴阳剑法。
如今自己已经插翅难逃。
李徵正逢与北辽和盟到期的节骨眼之上,他需要阴阳剑法来制衡北辽,必然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什么时候说出来,温蓝冷笑一声。
他这个人啊,向来喜欢鱼死网破。
若他活不成,拉着中原陪葬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捉拿逆贼的守卫推门入内的时候,便看到那曾经光鲜亮丽的温侍卫笑着站起来,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拖了一地的光。
“各位好啊。”
他像在朝堂上一般问了声安,并伸出了手,看着枷锁套在自己身上,对管事的大人说,“想要剑谱,拿章璎来换。”
他坚信章璎不会死,就像他坚信自己会一直活着一样。
管事的大人是他曾经的同僚,第一次见到向来和善的温侍卫露出本来面目,瞳孔微震,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春风般的和煦,只剩下偏执的冷漠。
他撕下了面具,吐出了信子,对着朝廷伸出獠牙,却只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他要章璎。
那个人尽皆知的前朝阉宦。
而朱衣与戚淮还在四处找寻章璎的下落。
他们踏破铁鞋,章璎却好像人间蒸发。
李徵没有等到章璎的消息,却等来温蓝提出的要求,他将一本一本奏折扔进了碳火盆中却又不觉得解气,最后赤着脚踢翻了炭盆,一侧的宫人惊呼一声,“陛下!”
皇帝的脚被倾翻的碳盆灼伤,却好像不觉得疼痛,打了叫着宣太医的宫人板子,披头散发地往寝宫中去了,脚心翻搅的烂肉一路都在淌血,却没有人再敢抬头。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孤冷的高位注定如影随形,吞噬他的一切。
李徵知道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拜章璎所赐。
章璎给了他性命,给了他皇位,后来又一次救了他。
而他对章璎做了什么?
他不敢去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否能做到章璎那一步。
一路走到现在,章璎完成了扶持自己登基的使命,浮玉坊的事如今也在他手里有了了结,只要抓到浮玉坊的残余势力,找回李宴,从温蓝口中问出阴阳剑谱,朝廷便有了制衡北辽的实力,只要能利用阴阳剑法与北辽再续十年和盟,再给他十年的时间,中原一定能与北辽匹敌,到那时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向着老师与章璎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了解章太傅,从朱衣口中看到刺客的供词时候已经信了大半。
但他不敢信。
到最后不得不信。
如今章璎功成却不能身退,到底是天意,又或者只是他这个玩弄天意的皇帝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