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左幸灾乐祸,“中原皇帝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钦犯一直在我们手里。”
骨右眨眨眼睛,“我猜再过六七日,荻青那家伙便要装模作样地和汉国的皇帝告知,钦犯找到了。如此一来,陛下便能顺理成章地把人带回去,只是希望到时候萧将军的脸色能好看点。”
骨左想到萧烈那张杀神一般的面容打了个寒颤。
第98章
戚淮已经数日未眠了。
他眼里布满红丝,勒住缰绳的手已经血迹斑斑。
他还背着自己的刀,心中尤藏着能找到章璎的希望,到找到章璎的时候,将这把刀放到他的手中,也把自己的性命一并交出去。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为什么没有信章璎。
光鲜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丑陋的心,嫉妒,耻辱,与被背叛的愤怒吞噬他的理智,让他在章璎入宫之后的数年竟从未深思过背后的种种,而是把因章璎而生的全部情绪掩埋进了废墟中,不思,不看,不想,便以为不存在,直到在宫变那一日的地道中,他一箭将章璎射下马背,静止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他感受着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仿佛重新活了一回。
戚淮信佛,却从来不跪佛。
他杀戮太盛,不该玷污了佛祖门前的蒲毯,但这一次,他甚至愿意在满座神像前长跪不起,只求章璎还活着。
章璎不能死。
也不能死在他射出的那一箭上。
无端的揣测几乎逼疯他。
但他看起来冷静又克制,总是沉默地牵着马,像一个饮酒过度的流浪汉,若不是身后跟着一同寻人的士兵,没有人会将这个落拓不堪的人与小西河王联系起来。
朱衣问他,“若一直找不到人怎么办?”
他用自己干哑的嗓子回答道,“找不到就一直找。”
朱衣怔怔地看向戚淮,知道他没有开玩笑。
戚淮怕是早已做好了打算,西河王府百代的盛名不要了,西河王师数十万铁骑也弃如敝履了,他被名为痛苦和愧疚的情绪裹挟着走遍一个又一个地方,只求哪怕有一个脚印能与那个人重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朱衣忽然有感而发。
戚淮喃喃念着这八个字,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并呕吐出来,他眼前一片血红,似乎看到了章璎在他大婚之日绝望的神情,“你会后悔的。”
他后悔了。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吃。
若有后悔药买,那一定会卖断了货。
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南,在过最后一道关隘便到扬州的时候,朱衣忽然收到了朝廷撤兵的信。
他神情木然地把信扫了一遍之后焚烧殆尽,抬头对不远处正在给他的瘦马喂草粮的戚淮说,“人找到了。”
彼时手中捧着一捆杂草正在一心一意喂马的小西河王背脊微微一颤,弓着身子在夕阳下半蹲下来捂住了脸,瘦马的尾巴轻轻摇晃拂过主人的肩膀,马背上的刀发着金色的光。
人这一生的大悲大喜原来早已注定。
朱衣靠近他,伸手想落在他的肩上拍一拍,却听到戚淮压抑到极点的声音,“找到的......不是尸体吧?”
朱衣忽然无比确定,若他说是,或许眼前的男人会直接崩溃,于是他轻轻摇头,“不是,是辽人找到的他,他还好好的,如今人在长安。”
从朱衣的角度能看到戚淮低低弯曲的背脊,还有砸进沙子里晕染开一片土黄的水迹。
心中忽生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即便是这些日子戚淮如此落魄,他都不曾有所感觉,却在看到他如垂暮老人一般佝偻下高大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终于动容。
他是戚淮。
是小西河王。
如今像一个失去一切复又得到一切的孩童,手足无措地碰了碰自己的脸,“我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胡子了。”
他这样说着,又站了起来,手中的粮草散了一地,瘦马从鼻腔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夕阳笼罩万物,也照在了额前一缕垂落的白发上。
他没有问怎么找到的人,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头脑似乎不在转动,一切行为跟随着本能,清澈的河水中倒映着小西河王高耸的眉骨和瘦削的脸颊,以及下巴一团漆黑脏污的胡须,像是在喃喃自语,“衣服也该换换,他向来比我爱干净。朱大人可有干净的服饰?”
朱衣看他的神情,想到信中辽人求亲的事情,到底没有忍心提及,只是淡淡回道,“王爷这些日子瘦了些。”
戚淮露出一抹苦笑,他轻轻拍了拍瘦马的背脊。
这匹马如今也与他一样瘦了。
第99章
没有人想到最后找到章璎的是辽人的使节团。
当时隔九日荻青于朝会时告知李徵人已找到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到年轻的皇帝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李徵还来不及因找到章璎而感到惊喜,便意识到自己入了辽人的圈套。
或许章璎一直都在辽人手中,所以他们才这般有恃无恐。
难怪朱衣和戚淮找了这么长时间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原来人一直都在长安。
他们陷入了一个误区。
以为章璎还在鹰嘴山附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回到长安的可能。
无论如何,人还活着便好。
李徵放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还来不及生出别的情绪,便要应对殿下难缠的荻青。
他中了辽人的圈套,如今金口玉言已出,不好出尔反尔,只能先假意应下。
至于北上的路途风险颇多,他们自己丢了人,也便算不到汉室的头上。
电光火石间李徵已经有所决定,神情便稳了些。
在座的都是官场唱戏的高人,哪个不眼明心亮,都看得出这是辽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大多数人乐于装糊涂,章珩周旖东之流知道章璎未死,心情极为复杂,但碍于过去的仇怨以及敌强我弱的大局到底没有为他多说半个字,一场戏唱下来,也便定下了章璎将来的埋骨之地。
“钦犯章璎恶贯满盈,陛下仁慈,准其戴罪立功,送往北辽,以助两国邦交,终身无旨不得回也。”
辽人接了旨,戏也便落幕了。
戚淮在回来的路上。
他骑着自己的瘦马,背着自己的弯刀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知道章璎有了下落,他便不在做噩梦,而是开始做起了别的梦。
他梦到过去,也梦到将来。
章璎与他的过去,章璎与他的将来,这辈子若还能再听到章璎叫一声“戚寒舟”,便死也瞑目了。
一道影子一匹马,他先朱衣的大军而行,烈烈赤衣风中做响,那是从朱衣处借来将军出征的战袍,当年他出征的前夜穿的便是这样制式的衣裳,章璎站在东城门处笑看他,送他一个不夜天。
他这一辈子本也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人。
父亲去了,母亲几乎一夜白头。
他们半生恩爱,本以为病弱的母亲会先父亲而去,却没有想到先走的人是父亲。天下事情无一不是如此,能如人意一二分便是苍天庇佑。
但老天连这一二分也不肯施舍下来。
章璎满心满眼奔向他的时候,他是冥顽不灵的铁石心肠。
如今他化了一颗铁石心,章璎却眼里无他,心里亦无他。
章璎在章荣海的坟前上了一柱香。
他来见义父最后一面。
躲躲藏藏这么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摘下帷帽,行走人前了。
因要去往北辽,他如今被剥去了奴籍,也不再是钦犯,可笑的是他短暂的一生竟只有这片刻是自由的,在这片刻之后,他将穿上女子的裙裳,带着一身的屈辱离开故土,从一个牢笼去往另一个牢笼。
章荣海的墓前总有许多贡品,也被提了许多文人雅客歌功颂德的诗。
章璎鞠躬,然后在碑前坐了下来,“这么多年,义父的墓前依然崭新如故,可见世人对您的敬重。他日我若横死,只求寻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若实在没有,挫骨扬灰也无不可。”
“义父当年说,若这一切完成的时候,我便可以放下一切往北辽去,如今除了小宴,我已心无牵挂,这么多年,早已身心俱疲。”
“我遇到了一个孩子,少年赤诚,待我尚好,但那是辽人的少帝,本也不该多有牵扯。”
先帝害了天下人,却唯独没有害他。
新帝对得起天下人,却偏偏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已经做了恶人,被戳了一辈子脊梁骨,若能求来新生,哪怕在辽国带着小宴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也好过再与皇家牵扯不清。
他这一辈子,最怕的便是皇家,之所以还愿意再信一次萧烈,也不过是因年少时候他欠着自己的一条命罢了。
以命还命,恩仇两宽。
“若义父在天有灵,便保佑我此行顺利,从辽宫中接回小宴。”
章璎站了起来。
墓前烧着的香被风吹灭了。
在走之前见过了死人,也该见见活人了。
第100章
周府近日不太平。
周家嫁出去的小姐被休弃,夫家把人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只怕这辈子也回不了长安,周家的大公子空顶着状元郎的名声,手里却没有实权,更难的是被自己的妹夫参了一本,与西河王府彻底决裂。
外头疯传那阉人要被送去和亲,本是拍手称快的事,周家的大公子面上却不见喜色,下人中便猜测着,或许大公子觉着就这样放过那阉人未免太过和气。若让那阉人继续留在周家,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左右当家主母是个吃斋念佛的,不会出来管自家仇人的闲事。
周家大公子几日不曾归府,听说混迹勾栏瓦肆,还去逛了相公堂子。那没用的当家主母始终在佛堂中跪着,一颗一颗地转动手腕上的佛珠。
神像庄严,她已在佛前常伴青灯许多年,不知章家一门的孽债可有消弭几分?
章珞身着布衣,头戴荆钗,膝下的蒲毯深深陷进去,目光痛苦而执拗,布满灰尘的佛堂中隐藏起了俗世的美貌,分明年轻,却像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人。
她的腿上放着两双绣花鞋垫。
那是许多年前她一针一线给章珩和章璎缝的,章璎嫌丑,章珩也便不穿了,于是留到她这里,这么多年,近日收拾的时候翻出来,才发现自己出嫁的时候竟将它们放到自己的嫁妆中。
她的女红如今比过去好了,两个弟弟却在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