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58章

酒肆的旗帜烈烈张扬,今日天阴有雨,下雨有风。

戚淮阔步而入,他以巾覆面,头发高高束起,四肢疲惫,眼里意气风发,早与昔日颓唐不可同日而语。

章璎没有死,他便也跟着活过来,如今已至潼关,再有一日便能回到长安,十二个时辰之后,他能再次见到章璎,虽然有些近乡情怯,但总好过无乡可近。

夜色笼罩,乌沉沉的云塌下来,扑鼻的酒香纷至沓来,酒肆的主人热情招揽,戚淮跟着行至一处厢房,临侧有一行人,看形貌非中原汉人,但中原邦国众多,胡商大多相似,一时也辨不出身份。

戚淮心中有事,只无意抬头看了眼,见胡人中有一名盖着轻薄盖头正对他的女子。

女子盖头后的面容若隐若现,昏暗的灯火照亮了她头上金子做的凤凰,酒肆的主人在前方热情地招呼,“爷,您的厢房在这处。”

戚淮再回头看去,那新娘已经背对着他。

身姿纤细,腰若柳絮,繁复重叠的下摆盖住绣着丁香的鞋尖,周身隐有青荷般的香气飘过来,灯光明媚,月色悠长,个子瘦高的胡人少年将草原的狐裘披在新娘的肩膀上,新娘没有拒绝。

戚淮仔细回顾方才惊鸿一瞥,隔层血似的红纱,总觉得那看不清眉眼的新娘在凝视他。

他心中疑惑,却没来及多想。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饮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名震天下的小西河王此刻也成为名普通的酒客,这地方的酒比不上长安,但或许他心情太好,普通的酒中也尝出了杏花的味道。老酒下肚中,他放下几枚铜板,大步流星出去,翻身上了马背,风雨正重,露湿双肩,他拍了拍马背,对自己的老伙计道,“马上就要回家了。”

他要回家了。

月亮隐没在风雨后,马蹄踏过泥泞的青苔。

一人骑一马,仿佛即刻便能去往天涯,但他只是在回家,家中有人在等,故而归心才似箭。

树叶沙沙作响,雨声敲窗不绝,寂寥的黑夜中老酒的香气从巷中飘荡而出,堂前笑闹,堂后喧哗,天南海北的酒客们用各处的方言阔谈,淹没楼上狭窄的厢房中胡人少年与新娘的对话。

“你为什么看他?”

“或许这是一辈子最后一面了。”

“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看起来像个乞丐,还穿着盔甲,用面具盖住脸。”

“我认识他的刀。”

“我们该走了。如果你不喜欢这头纱,咱们可以摘下来。”

回答胡人少年的是一声绵长叹息。

他们也出发了。

他们从厢房中出来,从楼上下来,新娘裙摆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清脆悦耳,像不断扇动翅膀的蝴蝶。

店内的酒客们目光落在那新娘纤弱的影子上,她为什么会与胡人在一起?又为什么垂着头?

是难过她就要离开故土,还是在等待见一个早已见不到的人?

人们见惯被胡商娶走的穷困少女,于是也便没有少见多怪,与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阉人外嫁联系起来。

新娘咳嗽了一声,被搀扶上了轿。

胡人少年对着她扮了一个鬼脸,于是新娘又笑出了声。

酒客们看一对小儿女情态,倒还算登对,他们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少年意气,喜欢写在眼底,意中人放在心里。

人们包容一切,却无法包容一个笑话。

灯火黯下来,破旧的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一行胡人在逐渐昏沉的黑夜中消失了踪迹,酒肆中的猜拳声始终不绝,新娘漆红的头纱被系在酒馆前一处栏杆上随着风雨舞动,像一团明亮又灿烂的火。

第104章

长安城花团锦簇,人声正鼎沸。

昨日整夜有雨,今日已雨过天晴。

八九月的时候,民间多办嫁娶之事,红绿嫁衣目不暇接,唢呐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年轻将官穿街而过,手里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直往宫门而去,宫门侍卫正欲阻拦之,却在看到他腰间由圣上亲自赐下的金羽令而作罢,他们都知道金羽令在谁的手中,眼前这黑巾覆面,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是小西河王。

老西河王去了,中原的定海神针没了。

但小西河王还在。

守卫恭敬行礼,戚淮却并没有在意,他脚步匆忙,神情匆忙,一颗心飘在云端,被沉甸甸的刀坠着,在腰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他在御书房外跪下来,一个头磕下去,“请陛下告知臣,章璎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他声音颤抖,眉眼颤抖,咚咚撞了两声,额头上青青紫紫,脚边还有一处从破旧袍摆处淌下来的泥泞水洼。

皇帝却没有回答他。

御书房门前的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劝告,“将军要不先回去,等过几日再......”

戚淮端正跪着,没有半分退后,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刀柄上。

他看起来像个落拓不堪的情种,但他之前所做所为又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侍卫叹息,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端正身姿,红色的缨枪朝上,若小西河王有任何逾距的动作,便是一场血战。

皇家的威严高高在上,纵然是小西河王也不容冒犯。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正剑拔弩张之际,内里传来皇帝略微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罢。”

御书房中点一盏灯,灯光拖长了皇帝的影子。

皇帝披散着头发,脚边有一地折子,一双眼睛看过来,像空洞漆黑的夜。

戚淮心头猛地一颤,他似乎被找到章璎的消息冲昏了头脑,若章璎被以钦犯的身份抓回来,陛下要做什么样的决定?

历来皇室所为无外乎权力二字,恩将仇报诸事数不胜数,所以陛下才会犹豫是否将一切告知天下。

“陛下!”

戚淮猛地攥住皇帝的袍摆,“请替他正名!”

皇帝垂头看着他,目光悲悯道,“你说,朕要怎么给他正名?告诉全天下人,他们年年立庙做碑的周大善人是个反贼,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章荣海为了大义枉顾子女,而皇室不过是他章荣海手中殚精竭虑的一盘棋?若一个章荣海都能将皇室玩弄股掌之间,那别的什么人是否也要跃跃欲试?”

戚淮怔怔看着李徵,忽然明白过来皇帝的未尽之言。他张了张口,无比艰难道,“陛下的意思是,普天之下无人不曾唾骂过章璎,章璎若是恶人,天下人便是好人,章璎若是好人,天下人便是恶人。即便真的公布出去,人性卑劣,无人自省,反而会更加憎恨将他们陷入不仁不义境地的章璎?”

皇帝面容悲怜,“你以为人们会感激他?不会。没有人会感激他,因为他把年年祭拜周大善人的百姓们变成一个笑话,也把天下奉章荣海如神的读书人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把被章荣海和浮玉坊耍的团团转的皇室也变成了一个笑话,章珞,章珩,你,所有人都是不能明辨是非的笑话。你说,是让他变成一个笑话,还是让这个国家变成一个笑话,只他一人光风霁月?”

人们因为变成了笑话,无法尊敬他,无法憎恨他,只能视他如无物,长此以往,章璎虽然还活着,却等同于死去,变成一道孤单滞留阳世的鬼魂。

当一个国家沦为笑柄,威严不复,又如何拿出高高在上的威严统御人民,抵抗外敌?

北辽虎视眈眈,人心怎么敢散。即便要正名,至少也要等到北辽铁蹄无力踏足中原的一天。

戚淮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手握住刀柄,杀人的冲动渗透四肢百脉。

但他没有挥刀。

若天下人与他无关,他尽可能挥刀。

但这是他父亲用命守住的盛世。

章璎呢?

从他走了这条路,便早已知道如今的下场,所以从不为自己争辩,告诉天下人又如何?

章璎比皇帝,比他更早看破了人心。

他死守这个秘密,也不过是为了让章珞好好活着,让章珩过上和以前没有区别的生活。

章家捆了他一辈子。

章家已经没了,却还捆着他。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此刻的戚淮还不曾深刻地明白,这世上什么最痛彻心扉?

不是读书人不能入仕途,不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而是相逢对面却不识。

第105章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戚淮听到自己问,“陛下,他在什么地方?”

李徵朝着窗外看了看,窗外能看到宫灯,也能看到山脉,山脉的那一头是潼关。

章璎不知道,他走的那天,李徵亲自去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出,却停不下步伐。

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身微服,往驿站行,翻过屋檐,抽开碎瓦,借着一道昏暗的光,看到了一个红衣裳的人。

他在屋檐上久久凝望,似已失魂落魄。

那个人如今作女子打扮,穿着新嫁娘的衣裳,明亮的珍珠缀满双肩,鲜艳的袖带倒映在镜中,被女子一样装点过的面容像盛开的妖花,眼中伸出漆黑的枝蔓,那枝蔓变成蛊惑人心的钩子,把人的心脏勾的七零八碎。

这世上有些人,不见便不思,一见便难忘。

一个男人扮做女子,穿着新娘的服饰,却不显得鲁钝稚嫩,反比女子更加美貌,昏黄的铜镜尚不能折出十分之一的绝色,若眼前人是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姿容才配站在天下共主的身边。

但他是男子。

如今只能叫做不人不鬼。

李徵心脏微微一颤,想到了记忆中的少年,与今日俨然判若两人了。

明亮的太阳不再发光,于是变成冰冷的月亮。

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没有办法为他正名,甚至还要将他远送北辽。

他是皇帝,平日总是端着威严,头一次做上房揭瓦的事还不熟练,很快便被两个人高马大的辽人发现,从梁上跃下,好在那两个辽人没有追出来,他听到有人唤他们叫骨左骨右。

他回到宫中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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