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65章

他在像乞丐一样恳求,而不是命令。

章璎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戚淮想,他该有多喜欢这个人,才能每听一个字,都像在他心头捅一刀?

他竟甘之如饴。

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章璎。

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当真没想到小西河王竟如此深情,可惜啊。”

山匪靠着树,仰头喝了一口酒,酒入了肚,淋湿衣袍。

戚淮没有说话。

他已经没有力气与山匪头子争执,被埋入泥土的时候,他丢了手里的刀。

“既然你有人相护,我便就此告别。”

章璎回头问,“你有什么打算?”

祝蔚眺望连绵群山,手背在脑后,叼着狗尾巴草,无赖似地,“山高皇帝远,我自做我的逃犯,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他日听到我被朝廷斩首的消息也不必惊讶。”

他言语洒脱,其实还有别的想法。

本想用章璎威胁戚淮与皇帝老儿,但这段日子观察皇帝老儿所作所为,皇帝远没有小西河王至诚至性,只怕真拿章璎威胁皇帝,第一个死的就是章璎。这也是他放过章璎的另一个原因。

一来他得回长安调查章璎口中的事实,如果章璎说的是假的,他不会放过他。

二来他得回长安伺机行刺。小西河王生不如死,此行已算达到目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宫里的皇帝,没有必要再把章璎牵扯进来。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居无定所惯了,鹰嘴寨灭门后过得穷困潦倒,许久没见过珠宝。

杀不成皇帝老儿,也能劫掠一批宫中珠宝。

章璎向他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祝蔚摆手,潇洒再见,高大的影子在夕阳下洒一层金色的光。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介草寇。

是谁让他变成草寇?

是吃人的世道。

生活艰难,人人都在造业。

章璎与戚淮猜测不到他的想法,倘若知道他想入宫杀了皇帝,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神色。

骨左骨右看着戚张二人送走草寇,路分两头。

骨左跟着章璎,骨右去杀了温蓝。

骨右路线不熟,直接跟到祝蔚后头。

骨左暗中观察几天,看出戚淮没有带章璎回宫的意思,这才放下心,只是暗中保护,并没有在他们身边现身。

有章璎在,他虽偶尔会对戚淮动杀心,但到底没有下手。

章璎在少帝心中的地位连他们都无法揣度。

更何况小西河王身中蛊毒,未必成为大患。

章璎在临安城度过一段短暂而平静的日子。

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追杀,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戚淮。

这时候的戚淮仿佛回到过去的戚寒舟。

章璎没有看到戚淮总是看着自己出神,也不知道在每个夜晚戚淮全身冷汗,瑟瑟发抖地蜷缩着与身体的烈蛊抗争。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戚淮也不会告诉他。

戚淮有自己的坚持,正如他无法陪着章璎在北辽与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如祝蔚所言将蛊毒用内功逼至四肢。

他是要上战场的将军,没了胳膊和腿,怎么保护受他庇佑的子民,阻挡北辽的铁骑踏过来?

为此宁愿忍受日日剥皮挖心之痛。

也许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第118章

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余晖撒在大漠上,像粼粼黄色的湖。

戚淮牵着他的马,深潭的眼眸看向一身白衣的人。

“章明礼。”

“嗯?”

戚淮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有些语无伦次,“北辽一去刀光剑影,我没有办法护着你,你万事要小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子骨本来便不好。不要生病,不要难过,害怕了就回来。”

他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但他没有流出来眼泪。

章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戚寒舟,我们回不去了。”

他自嘲着,目光落在一片大漠上,“你看看我,我是个阉人,我的国家容不下我,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做女人,你说说咱们究竟谁更可怜?”

戚淮很安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眨不眨。

蛊虫在四肢百脉游动,他疼的想要失声大哭,这痛苦将伴随他余生中每时每刻,无时无刻。

但比起此刻失去章璎的心情,蛊虫也不过如此。

他咳嗽了两声,咽下血沫,听章璎继续说。

“章明礼死了。”

平静的声音在夜风中像幽灵,“我比你更想让他回来,可他死了。”

他为众人抱薪火,众人视他如猛兽。

于是被这寒冷的世道冻毙。

“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没资格说爱,也没资格说恨,你让他躲起来,躲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了此残生,已是最大的善良。”

从他幼年遇到萧烈,从义父交代他去北辽,从萧让一声声叫他维依,他便总觉得北辽那片土地有他要见到的人。

后来,小宴被掳去了北辽。

当年他救过的人变成了北辽的大将。

他与北辽缘分不浅。

戚淮心如刀割,他想抱一抱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抱一抱。

但章璎闪开了。

他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得不到原谅。

他不应该抱有得到谅解的希望。

如果有人胆敢这样对待自己,他会杀了对方。

“章明礼还活着,只是你现在看不到他,他会回来的。”

他现在是一个影子,但他会回来。

等到黑暗退去,黎明到来,章明礼就会回来,

他曾动过心的少年打天上来,光风霁月,朗朗照人,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远处大漠孤烟,驼铃作响,戚淮摘一片叶子,吹响他们曾经玩闹过的曲子。

这首曲子叫做雁归来。

边塞军人都会的曲子。

年少的章璎问戚淮, “戚寒舟,这是什么曲?”

戚淮回答他,“这是军营的曲子,他们在等战事停歇,像大雁一样早日归来。”戚淮吹的走样,章璎霸道地夺过他手中的叶子,“我来替你吹。”可他吹的比戚淮更不如,戚淮板着脸,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风华正茂的年少扑跌而来,光阴里只剩下两个面目全非的人。距离长安三千里,距离过去三千梦,天边有苍鹰呼啸穿透云霄,空旷的原野正泛起薄雾。

往北飞吧,章明礼。

下辈子不做什么侠客,也不做什么阉宦,干干净净地做自己,要活的像太阳,有妻有子,平安到老。

“下辈子,我希望有父有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好有个名字。”章璎听着悠扬的曲调,笑了笑。他这辈子孤苦伶仃,下辈子希望有个人能替他取个名字。生而为人一出生就会拥有的东西,对章璎来说却难如登天。

戚淮放下树叶,怔怔说,“那我就做那个给你取名字的人。”

章璎难得笑了声,“那你得投胎做我的长辈。”

戚淮笑着想了想,“做长辈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做不了长辈,做不了爱人,做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也很好。

他们是一对旧情人,此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因知未来无望而不抱有希望,反而能聊一聊讳莫如深的心事。

他希望他能回头。

他永远在原地不会离开。

月光洒进了小西河王的眼睛,眼中跃动的粼粼波光恍惚是泪。

旁人以为是生离,只有戚淮知道或许是死别。

骨左从树梢跳下来跟在章璎身后,章璎跨过国境,与故国咫尺天涯。没有人对他的出现表示诧异,骨左挠了挠头笑,“走吧。”

驼铃的声音响起,浓雾弥漫原野,月亮渐渐隐没微光。

雾气盖住了树木房屋,楼台庙宇,也盖住行人。

后来,大漠中只剩下小西河王一个人。

他牵一匹孤单老马,在空旷的天地间消瘦可怜,手抖的握不住缰。

那天,他透过缭绕的云和雾看过去,见里面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似乎回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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