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像乞丐一样恳求,而不是命令。
章璎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戚淮想,他该有多喜欢这个人,才能每听一个字,都像在他心头捅一刀?
他竟甘之如饴。
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章璎。
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当真没想到小西河王竟如此深情,可惜啊。”
山匪靠着树,仰头喝了一口酒,酒入了肚,淋湿衣袍。
戚淮没有说话。
他已经没有力气与山匪头子争执,被埋入泥土的时候,他丢了手里的刀。
“既然你有人相护,我便就此告别。”
章璎回头问,“你有什么打算?”
祝蔚眺望连绵群山,手背在脑后,叼着狗尾巴草,无赖似地,“山高皇帝远,我自做我的逃犯,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他日听到我被朝廷斩首的消息也不必惊讶。”
他言语洒脱,其实还有别的想法。
本想用章璎威胁戚淮与皇帝老儿,但这段日子观察皇帝老儿所作所为,皇帝远没有小西河王至诚至性,只怕真拿章璎威胁皇帝,第一个死的就是章璎。这也是他放过章璎的另一个原因。
一来他得回长安调查章璎口中的事实,如果章璎说的是假的,他不会放过他。
二来他得回长安伺机行刺。小西河王生不如死,此行已算达到目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宫里的皇帝,没有必要再把章璎牵扯进来。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居无定所惯了,鹰嘴寨灭门后过得穷困潦倒,许久没见过珠宝。
杀不成皇帝老儿,也能劫掠一批宫中珠宝。
章璎向他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祝蔚摆手,潇洒再见,高大的影子在夕阳下洒一层金色的光。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介草寇。
是谁让他变成草寇?
是吃人的世道。
生活艰难,人人都在造业。
章璎与戚淮猜测不到他的想法,倘若知道他想入宫杀了皇帝,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神色。
骨左骨右看着戚张二人送走草寇,路分两头。
骨左跟着章璎,骨右去杀了温蓝。
骨右路线不熟,直接跟到祝蔚后头。
骨左暗中观察几天,看出戚淮没有带章璎回宫的意思,这才放下心,只是暗中保护,并没有在他们身边现身。
有章璎在,他虽偶尔会对戚淮动杀心,但到底没有下手。
章璎在少帝心中的地位连他们都无法揣度。
更何况小西河王身中蛊毒,未必成为大患。
章璎在临安城度过一段短暂而平静的日子。
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追杀,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戚淮。
这时候的戚淮仿佛回到过去的戚寒舟。
章璎没有看到戚淮总是看着自己出神,也不知道在每个夜晚戚淮全身冷汗,瑟瑟发抖地蜷缩着与身体的烈蛊抗争。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戚淮也不会告诉他。
戚淮有自己的坚持,正如他无法陪着章璎在北辽与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如祝蔚所言将蛊毒用内功逼至四肢。
他是要上战场的将军,没了胳膊和腿,怎么保护受他庇佑的子民,阻挡北辽的铁骑踏过来?
为此宁愿忍受日日剥皮挖心之痛。
也许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第118章
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余晖撒在大漠上,像粼粼黄色的湖。
戚淮牵着他的马,深潭的眼眸看向一身白衣的人。
“章明礼。”
“嗯?”
戚淮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有些语无伦次,“北辽一去刀光剑影,我没有办法护着你,你万事要小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子骨本来便不好。不要生病,不要难过,害怕了就回来。”
他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但他没有流出来眼泪。
章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戚寒舟,我们回不去了。”
他自嘲着,目光落在一片大漠上,“你看看我,我是个阉人,我的国家容不下我,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做女人,你说说咱们究竟谁更可怜?”
戚淮很安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眨不眨。
蛊虫在四肢百脉游动,他疼的想要失声大哭,这痛苦将伴随他余生中每时每刻,无时无刻。
但比起此刻失去章璎的心情,蛊虫也不过如此。
他咳嗽了两声,咽下血沫,听章璎继续说。
“章明礼死了。”
平静的声音在夜风中像幽灵,“我比你更想让他回来,可他死了。”
他为众人抱薪火,众人视他如猛兽。
于是被这寒冷的世道冻毙。
“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没资格说爱,也没资格说恨,你让他躲起来,躲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了此残生,已是最大的善良。”
从他幼年遇到萧烈,从义父交代他去北辽,从萧让一声声叫他维依,他便总觉得北辽那片土地有他要见到的人。
后来,小宴被掳去了北辽。
当年他救过的人变成了北辽的大将。
他与北辽缘分不浅。
戚淮心如刀割,他想抱一抱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抱一抱。
但章璎闪开了。
他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得不到原谅。
他不应该抱有得到谅解的希望。
如果有人胆敢这样对待自己,他会杀了对方。
“章明礼还活着,只是你现在看不到他,他会回来的。”
他现在是一个影子,但他会回来。
等到黑暗退去,黎明到来,章明礼就会回来,
他曾动过心的少年打天上来,光风霁月,朗朗照人,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远处大漠孤烟,驼铃作响,戚淮摘一片叶子,吹响他们曾经玩闹过的曲子。
这首曲子叫做雁归来。
边塞军人都会的曲子。
年少的章璎问戚淮, “戚寒舟,这是什么曲?”
戚淮回答他,“这是军营的曲子,他们在等战事停歇,像大雁一样早日归来。”戚淮吹的走样,章璎霸道地夺过他手中的叶子,“我来替你吹。”可他吹的比戚淮更不如,戚淮板着脸,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风华正茂的年少扑跌而来,光阴里只剩下两个面目全非的人。距离长安三千里,距离过去三千梦,天边有苍鹰呼啸穿透云霄,空旷的原野正泛起薄雾。
往北飞吧,章明礼。
下辈子不做什么侠客,也不做什么阉宦,干干净净地做自己,要活的像太阳,有妻有子,平安到老。
“下辈子,我希望有父有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好有个名字。”章璎听着悠扬的曲调,笑了笑。他这辈子孤苦伶仃,下辈子希望有个人能替他取个名字。生而为人一出生就会拥有的东西,对章璎来说却难如登天。
戚淮放下树叶,怔怔说,“那我就做那个给你取名字的人。”
章璎难得笑了声,“那你得投胎做我的长辈。”
戚淮笑着想了想,“做长辈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做不了长辈,做不了爱人,做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也很好。
他们是一对旧情人,此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因知未来无望而不抱有希望,反而能聊一聊讳莫如深的心事。
他希望他能回头。
他永远在原地不会离开。
月光洒进了小西河王的眼睛,眼中跃动的粼粼波光恍惚是泪。
旁人以为是生离,只有戚淮知道或许是死别。
骨左从树梢跳下来跟在章璎身后,章璎跨过国境,与故国咫尺天涯。没有人对他的出现表示诧异,骨左挠了挠头笑,“走吧。”
驼铃的声音响起,浓雾弥漫原野,月亮渐渐隐没微光。
雾气盖住了树木房屋,楼台庙宇,也盖住行人。
后来,大漠中只剩下小西河王一个人。
他牵一匹孤单老马,在空旷的天地间消瘦可怜,手抖的握不住缰。
那天,他透过缭绕的云和雾看过去,见里面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似乎回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