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轻轻摇头,胸膛艰难地起伏,呼吸这样轻而易举的事,对他来说却沉重的负担。
骨左叹息,若连他都看的这般心痛,皇帝和将军结束战事回来,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章璎太疼了。
肩胛两侧生生剜掉了两块肉,到现在伤口处还血肉模糊,所受的折磨不亚于又被穿了一次琵琶骨。
他只能安静地躺着,头发丝轻轻垂下来,被月光照亮,被纱幕笼罩。
骨左怕他睡着,在他耳边不断说话,“陛下和将军一直记挂你,你好好养伤,到时候真有什么别的打算,等他们都回来再说。”
骨左滔滔不绝,再回头看过去,章璎偏着头,已经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骨左把绒毯盖在他身上。
萧山拉骨左的手,“他看起来好可怜。”
骨左没有说话。
萧山哑着嗓子,“我不想让他死。”
骨左揉了揉萧山的脑袋,“只要自己心无死志,怎么都能好起来。我们很少对自己的神明发誓,你既然说不吃肉,就要做到。”
他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萧山。
萧山点头,像个小大人,“我一辈子也不吃肉了。”
或许萧山向神明的跪拜起了作用,又或许章璎确实心有挂念,身体日复一日地好了起来。
到八月份的时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章璎能下地走路之后,身子好的飞快,快到连骨左都怀疑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好东西,即便有,那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章璎一日比一日康健,脚步越来越稳,面色越来越红,甚至还长了斤两,骨左是习武之人,他能看出来章璎失去的功力回来了,但到底怎么回来的,他想不明白,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因祸得福。
到九月的时候,章璎看起来已与寻常武者无甚区别,他看起来健康又漂亮,漆黑的发高高束起来,一身的病气尽去了,恍惚又似回到当初意气风发的时候。
骨左还是第一次见这病怏怏的人如此神采,忽然明白过来。
萧烈喜欢的哪里是那个病秧子,分明是那个当年遇到时候神光朗照的小少爷。
这样的章璎,没有人会不喜欢。
曾经趴伏在他肩膀上连红伞都撑不起来的病秧子,如今轻飘的似乎梦。
或许真的有奇迹,神明保佑了他。
骨左这样想着。
他却不知,这一切只是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
第131章
骨左没有盯住人。
他后来回忆了许多遍,都没有想起来自己究竟怎么看丢了章璎。
大约是一个风清云淡的天气,他照常起来替章璎煎好了药。
骨左觉得章璎不需要药,连辽人的大夫都啧啧称奇,他们没见过尽断的血脉还能重续,也没有见过被废的功夫还能回来,只能用章璎得到神明庇佑来解释。
章璎失踪前三个时辰,还与他说了许多不知所云的话。
“萧山是个好孩子,希望他长大了不要像父亲。”
骨左猜测说的是萧烈双手沾满同类的血腥,只能重重叹息,他们立场不同,没有战争的时候尚能和平相处,一旦发生动乱,国仇家恨的血债压下来,哪一个能寻常心看?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骨左挠头,他实在不适合与人探讨高深的哲学问题,最后憋出来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章璎罕见笑了笑。
骨左难得说了句心里话,“要我看来,您就是个自讨苦吃的性子,虽是个好人,却不招人待见。”
他与章璎相处日久,看的通透。章璎这样的人心里装的事多,思虑的也多,很多苦都是自己找的,有今日其实怨不得别个。
人性复杂多面,恶毒的人未必遭到厌恨,善良的人未必受到喜欢,凡事过犹不及。
章璎这样聪慧,一定看的比他更清,但心魔穿身,执念透骨,已无转圜余地了。
骨左听到那个人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叹息。
他放下药碗,嘱咐他趁热喝了,便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小心闭上门,却没有想到这扇门闭上,再一次重新见到章璎,他们都已面目全非。
骨左是来收药碗的时候才发现章璎不见了。
与章璎一同不见的还有萧烈挂在墙上的刀。
他放在檀木桌上的药碗盈如满月。
秋风经窗吹过来,半柱香的时间已经人去楼空。
辽国的行宫门禁森严,守卫换了几轮。
少帝与大将军都不在,留着荻青主事,一道漆黑的影子轻而易举翻墙而过,落地无声。
李宴在废舍中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外头看守他的辽人喝多了酒。
这群人个个高壮如牛,平日经常欺辱他,但不会太过分,今儿或许是喝多了酒,格外凶残,他只要小心翼翼探着脑袋看一眼,便要被冷呵一声,“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睛。”李宴鹌鹑一样缩回了脑袋,抱着床柱昏昏沉沉睡了。
外面的辽人像死狗一样被踢开,石头做的门被打开,借着月亮李宴揉了揉眼睛,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从马上跃下来,武功十分了得,弯腰捞他入怀中,弹了弹他的脑门,声音和记忆中一般,“我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
李宴抱着他的脖子,眼泪滴在他肩膀上,“我没有家了。”
青年抱着他更紧了。
他说,“我亦无家可归,以后你便跟着我,咱们浪迹天涯去。”
李宴紧紧环住青年的脖子,忽然被人提住头发。
他吃了疼去抓被焊在别人手心的头发,脸颊上又挨了巴掌,他满脸是泪地睁开眼睛四周环视,方才抱着的哪里是章璎的脖子,分明是他入睡前抱的床柱子。
章璎没有来,窗户还开着,金黄的秋风静悄悄地吹,哪里有什么纵马而来的青年。
石头做的门依然紧紧闭着,外头的辽人并没有像死狗一样被踢开,而是进来提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好梦中惊醒,死死掼在冰冷的地板上。
李宴咬着唇抱住头,怕落地的时候摔着了,本来就不聪明,再摔的更傻,章璎也不要他了。
他生下来就是累赘,亲娘死了,亲爹是个暴君,章璎还是太监的时候穿着那身红蟒袍子数次出入内宫,偶尔会摸摸他的头。
别人笑他痴傻,只有这个太监不笑他,偶尔还会对他露出同情的神色。
后来,他的娘把他交给了这个红蟒袍的太监,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绑在一起。
活着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第132章
一道黑色的影子跃入大央行宫,脚步如风。
没有人看到他。
月亮高高挂在天边,辽人的旗帜烈烈作响,偶有乌鸦野稚嚎叫着扑棱翅膀,士兵们三两一群,用他们家乡的语言在篝火旁谈天。
一阵风过,乌云遮蔽月,宫道两旁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废舍的门被从内向外打开,两名辽人士兵一高一矮,高的面覆刀疤,矮的一瘸一拐,像是酒足餍饱从中出来。
他们在用辽语低声交谈。
“一时酒醉冲动闯下大祸,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来灾祸上身,瞅着咱们的皇帝对这小子盯着紧呢。”
“人还留着一口气,应当是死不了,这汉人的皇子也是个傻子,估计都不懂发生了什么,应当不会说出去,只要不说出去,今晚的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希望如此。”
这二人犯下滔天孽罪,竟还未醒酒,互相搀扶着往废舍的门前去呼朋唤友,篝火旁撕了一片烤羊肉吃的满嘴是油。
“你们刚刚进去做什么了?里头一点动静都没,可别死了。”
刀疤含糊地说,“看着不顺眼,揍了一顿。”
其余人听了竟也不觉得欺负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对。
他们一群人在喝酒吃肉,守着荒废无人问津的院落,便以为能将罪恶掩藏在口腹之欲下,然而天理昭昭,明月朗朗,再阴暗的地方,也总有被照亮的时刻。
刀疤却不知道,这是他在人间咬的最后一口肉了。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紧张握住兵器,刚刚回头,便见明亮的光劈头而来,直到碎成两段,最后的意识才反应明白,哪里是什么光,那是破云的月亮照在了尖刀上。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杀他的人是谁。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但他身边的瘸子看到了。那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黑布覆盖脸,长发高束着,手中握着一把他们辽国战神萧烈的刀。
萧烈的刀很多,他在每一把刀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和图腾,辽人看到图腾,便会认出来。
那把用来屠杀汉人的刀此刻沾满辽人的血在地上流淌,来人赤红着眼睛,握刀的手背青筋暴突,瘸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已出了两条人命,一众守兵面如土色,能守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精锐,他们在深宫糊涂度日,因看不到前途而养成一身放/荡的野性,像腐烂的老鼠,即便是辽宫中的其他人,看他们也带着嫌弃。
黑衣的年轻人杀红了眼。也不知这样的年纪怎么来一身莫测的功夫,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这群辽人甚至没来得及报信,也没来得及说话,一共十一人惨死刀下,最后一个人死前听到那年轻人神经质似地喃喃自语,“你们出言侮辱一个孩子,同样该死。”
章璎杀人的手在抖,他这辈子手只抖了一回。
第一回 是在章荣海死的时候。
这是第二回 。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面容。
那是死去已久的暴君。
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死了,而他甚至护不住他的血脉。
他鼻尖嗅着血腥的味道,刀上一滴一滴淌血,周围尸体堆堆叠叠,章璎面无表情地将那瘸子和刀疤剁成不成人形的碎肉尤不解恨,只盼一把火将二人烧碾干净,来世投胎了畜牲道。